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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半张着嘴,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时还笑呵呵地向陈阵瞟一眼,那眼神如电光火石稍纵即逝。那个瞬间,陈阵心里忽而觉得无比温暖与感动——他的生命力难道已经萎缩了么?他的意志与梦想难道就此了结了么?面对着小狼的野性与蓬勃,陈阵惭愧地自问。他发现小狼昂扬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迅猛地烘干他生命中沤烟的湿柴。那么就让小狼纵情发泄,尽情燃烧吧,他要让小狼跑个痛快。
小狼又疯跑了几圈,开始跌跌撞撞起来,突然,它猛地刹车停步,站在那里大口喘气,身体晃了两下,噗地趴倒在地。陈阵不知发生什么事,慌忙跑进狼圈,想扶起小狼。却发现它的两只狼眼,明明望着他,却聚不拢视焦,对不准他的眼睛了。小狼挣扎了几下,自己站了起来,晃了两晃,又重重地跌倒在地,像一条喝醉酒的狼。陈阵乐出了声,显然小狼飞速转磨转晕了。狼从来没有在像驴拉磨一样的跑道上如此疯跑过,即使毛驴转圈拉磨,还要蒙上眼睛,更何况是狼了。陈阵第一次见到晕狼,小狼晕得东倒西歪,难受得张大嘴直想吐。
陈阵急忙给小狼打来半盆温水,小狼晃晃悠悠,当地一声,鼻梁撞到了盆边。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总算探头喝到了水。然后张开四肢,侧躺在地,喘了半天,重又站起来。奇怪的是,它刚刚缓过劲来,又上了赌盘转磨疯跑。
陈阵心里一阵酸涩,一种更为强烈的自责突然袭来。在这荒无人迹的流放之地,有小狼陪伴,有狼圈里的生命发动机对他的不断充电,才使他有力量熬过这几乎望不见尽头的冬季。这片肥沃而荆棘丛生的土地,充满了两种民族的性格和命运的冲撞,令他一生受用不尽。然而,他对狼的景仰与崇拜,他试图克服汉民族对狼的无知与偏见的研究和努力,难道真的必须以对小狼的囚禁羁押为前提、以小狼失去自由和快乐为代价,才能实施与实现的么?
陈阵深深陷入了对自己这一行为的怀疑和忧虑之中。
该读书了,但陈阵步履迟疑,他感到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仿佛患了小狼依赖症。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小狼做些什么。
小狼的性格最终决定了小狼的命运。
陈阵始终认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最后失去了小狼,是腾格里安排的一种必然,也是腾格里对他良心的终生惩罚,使他成为良心上的终身罪犯,永远得不到宽恕。
小狼伤情的突然恶化,是在一个无风、无月亮、无星星和无狗吠的黑夜。古老的额仑草原静谧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标本,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后半夜,陈阵突然被一阵猛烈的铁链哗哗声惊醒。强烈的惊悚,使得他头脑异常清醒,听力超常灵敏。他侧耳静听,在铁链声的间隙,隐隐地从边境大山那边传来了微弱的狼嗥,断断续续,如簧如箫,苍老哀伤,焦急愤懑。那些被赶出家园和国土的残败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骠悍的狼军团攻杀,只剩下白狼王和几条伤狼孤狼,逃回了边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边防公路之间的无人区。然而,它们却无法返回充满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寻找和收拢被打散的残兵,准备再次率兵攻杀过去,拼死一战。
陈阵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听到额仑自由狼的嗥声了。那微弱颤抖焦急的嗥声,却包含了他所担心的所有讯息。他想,毕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泪,这惨烈的嗥声比完全听不到嗥声更让人绝望。额仑草原大部分最强悍、凶猛和智慧的头狼大狼,已被特等射手们最先消灭。大雪覆盖额仑草原以后,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骑兵出身的特等射手早已换上快马继续去追杀残狼。额仑草原狼好像已经没有实力再去杀出一条血路,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新地盘了。
陈阵最为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久违的狼嗥声忽然唤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冲动、反抗和求战欲。它好像是一个被囚禁的草原孤儿王子,听到了失散已久的苍老父王的呼声,而且是苍老的求援声。它顿时变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变成一发炮弹发射出去,又急得想发出大炮一样的轰响来回应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伤,它已经发不出一丝狼嗥声来回应父王和同类的呼叫,它急得发疯发狂,豁出命地冲跃、冲拽铁链和木桩,不惜冲断脖颈,也要冲断铁链,冲断项圈,冲断木桩。陈阵的身体感到了冻土的强烈震动,从狼圈方向传来的那一阵阵激烈的声响中,他能想象出小狼在助跑!在冲击!在吐血!小狼越冲越狠,越冲越暴烈。
陈阵吓得掀开皮被,迅速穿上皮裤皮袍,冲出了蒙古包。手电光下,雪地上血迹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喷血,一次又一次的狂冲,它的项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头,铁链绷得像快绷断的弓弦,胸口挂满一条条的血冰。狼圈里血沫横飞,血气蒸腾,杀气腾腾。
陈阵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企图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刚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块羊皮。杨克也疯了似地冲了过来,但两人根本接近不了小狼,它憋蓄已久的疯狂,使它像杀红了眼的恶魔,又简直像一条残忍自杀的疯狼。两人慌得用一块盖牛粪的又厚又脏的大毡子扑住了狼,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下。小狼在血战中完全疯了,咬地、咬毡子、咬它一切够得着的东西,还拼命甩头挣链。陈阵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但他必须耐着性子一声一声亲切地叫着小狼,小狼……不知过了多久,小狼才终于拼尽了力气,才慢慢瘫软下来。两人像是经历了一场与野狼的徒手肉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白气。
天已渐亮,两人掀开毡子,看到了小狼疯狂反抗、拼争自由和渴望父爱的严重后果:那颗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显然是在撕咬那块脏毡子的时候拽断的,血流不止,它很可能已把脏毡上的毒菌咬进伤口里。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咙里不断冒血,比那次搬家时候冒得还要凶猛,显然是旧伤复发,而且伤上加伤。小狼瞪着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血,皮袍上,厚毡上,狼圈里,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迹,比杀一只马驹子的血似乎还要多,血都已冻凝成冰。陈阵吓得双腿发软,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回可算完了……杨克说:小狼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都喷出来了,这样下去血会流光的……
两人急得团团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小狼止住血。陈阵慌忙骑马去请毕利格阿爸。老人见到满身是血的陈阵也吓了一跳,急忙跟着陈阵跑过来。老人见小狼还在流血,忙问:有没有止血药?陈阵连忙把云南白药的小药瓶全都拿了出来,一共四瓶。老人走进蒙古包,从手把肉盆里,挑出一整个熟羊肺,用暖壶里的热水化开泡软,切掉了气管等硬物,把左右两肺断开,然后在软肺表面涂满白药,走到狼圈旁边,让陈阵喂小狼。陈阵刚把食盆送进狼圈,小狼便叼住一叶肺吞了下去。羊肺经过食道吸泡了血,便鼓胀了起来,小狼差点被噎住。涂着白药的柔软羊肺像止血棉,在咽喉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困难地通过喉咙。泡胀的羊肺止压了血管,并把白药抹在了食道的伤口上。小狼费力地吞进两叶羊肺,口中的血才渐渐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