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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雪狮只拿牙齿撕扯马儿身上的皮,将颈间白毛都已经染得通红,身上也被迸上许多鲜血,自是会意,忙从腰间将刀子拿出来,也顾不得许多了,和雪狮一起将马儿身上的皮退下来,在雪地上擦拭得像了样,复又将西勒赠送的棉衣包好绑上一起,制成一个小暖席,方将黛玉放在上面,扯着棉衣两袖,权当绳子,弘历自前面拖着,雪狮旁边护卫,循路向山里而去。
长风呼啸,从绵延的山顶盘旋肆虐而下,极力扑打弘历的厚衫,似乎是要警其知难而退,弘历抿着唇,眯着眼睛,双手紧扯不放,漫天被卷起纷纷扬扬的雪丝,遮挡得眼前迷蒙一片,弘历并不知该走向哪里去,该在哪里找寻,只知道心随意走,意随脚步,步履渐渐蹒跚,过了许久,方悠悠停下来。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白,无穷无尽的白,黛玉仍阖目安睡,身上已有淡淡一层白雪,弘历便忙跪在雪地上用手小心拍掉,雪狮身上鲜血不知何时已经被其蹭掉了,满身依旧纯白,让人看去极易生出错觉,仿佛雪狮和雪山乃是一体,雪狮便是由雪山而生的一般。
弘历悠悠叹息一声,抬头望向无极之处,心中的空洞茫然之感,一点点又放大起来。
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许多人寻而不得的雪莲。
凝神半日,到底还是对黛玉悠然一笑,心中说道:“我能找到的,再坚持一下。”
遂又拖曳着黛玉,向上行进。
寒风呼啸,更多的雪丝漫天飞舞,每一个雪丝都如同一把小小尖刀,刮在人的脸上手上,隐隐生疼,空气越来越冷,山下复杂纷乱的脚步早已渐渐稀疏不见,路边遗留下来作为标致的红漆短木,也已悄然无踪。
弘历的脸色越发变白,眼睛眯成一道缝,看着漫漫风雪的前方,脚步机械而执着地向前挪移。
空气很冷,可是头顶却现出一点璀璨的天光,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可是那抹四射的亮色却异常耀眼,弘历似乎看到那里与众不同的山色,他相信就在遥遥的雪山之巅,定然有世所罕见的美丽。
传言是否属实,是否真的有雪莲,在一丝丝冰凉蔓延至弘历手脚的时候,似乎已经渐渐不那么重要。
如果能找到,我们就一起活下去,如果真的没有找到,没关系,四哥哥就陪着你,一起在雪山之巅安睡。
地面早在风雪中变得扑朔迷离,只能看见几米之内,一方席子悄然划出的痕迹,一顿一挫,在积雪中铸成一幅古怪的图画。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弘历又一次将手紧一紧的时候,忽然听到极轻的一个声音,叫着‘四哥哥’。
弘历怔了一怔,以为是做梦。
便见雪狮尾巴轻摇,走到黛玉身边坐下。
弘历忽然松手,踉踉跄跄地跑到黛玉身边,单膝跪地,双目炯炯地看着她,喉咙微动,想叫‘妹妹’,可是竟没有发出声音。
黛玉星眼微朦,如一道丝线,定在弘历身上,轻若梦语地说出一句:“四哥哥,好冷。”
弘历心头乱跳,慌忙将黛玉轻轻扶起来,将自己身上衣服脱下,紧紧包围在黛玉身上,将其拥到自己怀里,又握住黛玉纤手,放到口边不断呵气揉搓,过了许久,方一笑,哑声说道:“有没有暖点?”
黛玉不答,眼中一抹星光渐渐定在山巅之上,万丈阳光将遮盖的云层映照得极白,将那一簇山峰都镀上了一层亮亮的银色,黛玉脸上微微一笑,说道:“很美。”
弘历看见她面上是一种醉人的安详的笑,这笑容他从未见过。
弘历轻声‘嗯’了一声,将黛玉的头轻轻压在自己心口搂着,双臂环绕着她娇小的身子,也望着山巅,却渐渐红了眼眶。
许久,便听黛玉极其微弱地说出一句话来,声音太低,弘历只得贴在她的口边,才依稀听得清。
“灵药虽好,医得身子,医不得命,四哥哥,不必再找了,把我葬在这里罢。”一字一音,极尽柔和。
弘历心中忽然一紧,泪顿时汹涌而下,这一路经历的所有艰难,心酸,疲惫,恐惧,从来没有叫他皱一下眉头,可是黛玉这一句,却让他勉自堆积的勇气瞬间轰然塌陷,在这天地之间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黛玉眼睛悠悠闭上,脸上带着幽然的笑意,恬静柔美,可是看在弘历眼中,竟让他心中刀割一般难过。
弘历颤抖着叫一声‘妹妹’,黛玉全无声音。
伸出一只手去,鼻息仍在,弘历暗暗叹息一声,紧闭双眼。
医得身子,医不得命。
弘历反复咀嚼这样一句,一字一字,细细品味,他一直倔强莽撞,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会比自己的意志更强大,可是如今在这个浩渺无极的雪山之上,在这样生离死别的一刻,他突然知道了自己的力量有多么渺小,也终于知道,从始到终,他的命运从未受过自己的掌控。
泪水只一道道流下,流过脸颊,沉沉坠落在黛玉的发丝之中,弘历嘴唇有些发紫,周身早已冰透,可只是紧紧抱着黛玉身子,不让越发凛冽的寒风吹到她一丝一毫的肌肤。
好罢,寂然生不能相守,我们就一起在这雪山中安眠。
原谅四哥哥,已经无法把你带到雪山之巅去了。
北风呼啸,又卷起一轮漫天大雪,杳远的山峦中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像是一曲挽歌,更像最后的祭奠,雪狮舔着黛玉的手,又舔着弘历的手,那上面有弘历的眼泪,可是已经变成碎小的冰碴,这些咸咸的东西似乎让它想起了什么,——关于一个遥远而古老的传说,或是生命的咒语,它彷徨不安地在两人身边转来转去,躁动至极,竟咆哮起来,声音如龙似狮,响彻九霄,震撼轩辕。
弘历睁开最后一眼,朦胧中,看到茫茫无边际的白,万物影影绰绰,晃晃悠悠,如一条小船,弘历隐约还要寻找雪狮的影子,可是它似乎和这片白色融化在了一起,地上碎花一样的脚步依稀还在,只是已经被风雪掩盖得有些辨认不清了。
弘历似乎还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一种奇怪的人声,越来越近,似乎看到许多人正犹犹豫豫向他走近,——许是幻觉,他已渐渐无所感知。
一个落满了雪的席子,两个身上落满了雪的人,这就是甄乾玉前来寻找雪莲的唯一收获。
所有的人都穿得如同粽子一般,只剩下了半张脸,犹自嘶嘶哈哈地坚持不住,原来那甄乾玉早时听人说过雪莲尊贵,久有上山寻莲之意,今番趁着山寨夫人病重之机,兴起此念,因雪山极冷,况雪莲向来只是传闻,从未曾有人得过,若不是借助如此名正言顺一机彰显‘兄弟之情’,只怕众人定是极力苦劝其勿要到这苦冷寒天的地方受罪。
贴身小厮幺儿最先跑来告诉,因舌头冻得有些发木,半天才说清楚一句话,甄乾玉只听到‘那男子长得酷似大当家,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又‘穿着夹衫,把厚衣服都给怀里如花似玉的美人了’,甄乾玉一时纳闷,因听到‘如花似玉的美人’,心中便来了兴致,似乎连冷都有些不知道了,对身后笑道:“他娘的,老子生平最爱美人,兄弟们就且跟着咱去瞧看瞧看!”
众人一声呼喝,其中一个围着厚厚的毛围脖的小子嗡声玩笑道:“要是比过夫人了去,大当家还救不救夫人?还找不找莲花啦?”便向别人挤眉弄眼,睫毛上都是霜。
甄乾玉将双手放在口边呵了呵气,立时回身,将冰凉的双手猛然插到那人脖颈里,惊得他口中乱叫,大呼饶命,甄乾玉邪笑道:“妈的,老子正好手冷,偏巧赶上你多话!”大家都笑,这一路上你踢我打,虽冰天雪地,冻得不行,倒也有乐,谁知向来毫没正形的甄乾玉,在看到幺儿所说的两人,神情立即变得大不像他。
虽那一次不过惊鸿一见,过后已经距离两年数月之久,可黛玉容貌他还是记得极清,甄乾玉几时能想到,两人竟可在这里遇见?一时便有些痴愣。
此时黛玉脸儿白白的,虽有几层厚衣服包裹,气息也已细若不见,弘历更是不必说,浑身已经如冰块一般,只是探其鼻息,许久一丝残弱喘息,还可勉强证明活着。
甄乾玉方一见二人此状,惊了片刻,便已隐隐知道几分:必也是上山寻雪莲,苦寻不得,是以要做一对亡命鸳鸯,同赴黄泉。
想到那次见到黛玉之时,其面上娇怯不胜之状,便知多半是其身染重疾,他二人才千里迢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