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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聊才知道,那工匠来自熙河路,家中三子五孙,长子和两个孙子早年殁于王事。尧山之役,次子被发为民夫,三子跟了大刘经略,自己则成了随军工匠,家中只剩老妻和几个儿媳照料年幼的三个孙子。
那工匠年老眼花,看不清他身上的细甲,也不识得他的身份,只觉得他特意带上的麟州口音多少有些亲切,便以为也是附近前来祭拜同袍的西军后生,竟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好久,诉说往年金人的凶狠,挂念家中的老妻幼孙,末了还托他打探三子的下落——有风声说刘经略溃军了,他提心吊胆,日夜都为自己的三子担心。
他知道刘锡的熙河路残军眼下就在附近休整,如果此刻仍没有消息,老工匠的儿子多半凶多吉少,但望着对方期盼的眼神,他一时为难,竟没想出该怎么开口。
那老工匠听他半晌没有动静,眯了眼睛去瞧他表情,然后叹了口气,反倒朝他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后生,我近日问了不少人,心底大抵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了,也不用你费心编话哄我老汉。我儿,我儿若是真不在了,那我日日细细刻这些牌位,便是刻我的儿。我要告诉他,那是官家亲书的姓名,官家没忘了他。”
他心下震动,抬眼望向天井周围的牌位,恍惚间又想起自己家中自书姓名招魂祔葬的祖父与父亲,一时失神,只听那工匠侧身对着那侯丹神像后絮絮念着,“往年都打不赢,官家一来就赢了。儿啊,你安心,这一遭,终是真龙天子带着咱们打退了金人,老汉听军中的秀才说了,往后便能有太平的年景……”
他不忍再听,借口要误了归营时辰,胡乱一抱拳,转身出了庙门。可刚出门,他就发现那人默默立在外面,不知道在庙外听了多久。
他连忙请罪,那人随意摆了摆手,让他起身,却望着他许久没有出声,最终只道:“正甫,这神庙供奉的是本次尧山中战殁者的神主,至于靖康以来殉国之人,如李若水学士,如你父祖,还有牺牲的无数百姓——我早就有意,日后于东京举行大祭。”
他心头一酸,俯身下拜,却觉胸中舒畅,知道那人猜到了他之前想到了什么。此番娄室授首,他祖父若在天有灵,亦可瞑目。而尧山一战,攻守转为相持,就像那工匠所言,日后这片他父祖守护过的土地当有太平的年景。
他的下拜真心实意。
“羌活三十两!独活三十两!”
两味君药,祛风散寒,扶正祛邪。
汴梁数载,他望着渐稠的东京城袅袅人烟,念着新复的兴庆府汉家故地,领皇城司抄家拿人行事无忌,上朝时敢直视大宗正的眼睛,自认丝毫无愧于赵氏的江山社稷。只有建炎五年那一次,他低下了头,在白马渡新归的太后面前格外恭敬,任由一丝如晨雾般稀薄的怜悯掠过心间,却又忍不住自嘲自己的虚伪。
因为说到底,无论站在他面前执手相问的是尊贵的太后,还是殷切的母亲,他本质都不在意。
而那人也是如此。
先前对方交代他去先迎太后之时,语气坦然,神态平静,话音里听不出一分夺舍妖邪的自觉和心虚。
而他下午回转后屏退众人,一一交代太后妆貌衣饰,最后终于让本该留于黑夜中的私心占了上风,抬头望向对方,想要确认在即将到来的考验面前,他的同谋是否做好了准备。
那人回望过来,神色如常,像以往每一个白日一样向杨沂中温声道了句辛苦,然后便挥手让他退下。大殿天光下那人与那身红袍金带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一个天生的皇帝。
可转日白马渡前,对方就从他腰间拔出利刃,划断天子衣袍,宣言惊世,誓与旧宋的丰亨豫大势不两立,而激切的言语中,对两河百姓亿兆生民的挂念,又失体面到压根不像一个应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官家。
被掠去的宗室贵女无辜,那人并不在乎,这具身体的血亲太后方归,那人不给脸面。从梁山泊的张荣进入托孤名单到东京城的婢女成为发作宰相与他的案例,一次又一次的事实早就证明了对方的关注重点与世人迥异。自建炎元年的秋日以来,杨沂中便将圣贤的一些话语抛在了脑后,而自原学传世,他甚至开始怀疑历代儒家大贤是否真有人领悟大道。但当那人岳台大祭,杨沂中眼中望着无数无名有名牌位,又回忆起尧山庙中的天井。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圣贤生而知之,可知十二冕旒下是妖邪,还是……
不过毕竟当世没有圣人,吕公相也不像要立地成圣——就算成圣了知道的内情都不见得会比杨沂中多。那人割破了手指会流血,饥饿时需要食物,那么约束他的应该还是人间的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