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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论着叹着,到园中来,恰逢席泠伤势好了许多,引着何盏在园中看景。箫娘在背后喊,“嗳,何小官人留下吃饭呀,好容易往我家来一趟,可别急着走!”
何盏回首作揖,“叨扰伯娘。”
箫娘自行去了,何盏转回来,不知是因称呼,还是别的什么,面露点尴尬,“早听说你挨了虞家的打,我原该早来探望的,只是那盐税的案子结案,一时忙不开。”
他顿了顿,斜睐席泠一眼,还是实言相告,“再有上回你说的那些话,我简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在家想了许多时候,仍旧想不明白。论理,你说下那些话,我就该向朝廷上疏请旨立案了,可论情,我拿不定主意。不如你告诉我,我到底要不要插手管?”
“你也不必作难了,”席泠反倒堂皇地笑起来,只是声音似春风,不免还带着凄凉,“虞家参我的奏疏,只怕已经在斟酌拟定了。你只要记住我上回的话,照心,京里下旨你们都察院查办,你就担起这个担子来,你审讯我,我必定知无不言的,多少衙门都省了事。”
何盏不免心惊,可窥他,还是那副澹然不在意的模样,他好像一早就将生死名利置之度外。越是如此,何盏越是想不通,“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做官呢?”
两个走到假山上一方八角亭内,登高的十几步内,席泠也才刚想明白,他慢悠悠地,一句一句地叙述,仿佛是与他不相干的旁白:
“打从我屡遭朝廷冷遇起,我就无心做官了。说起来,我这辈子好像从来也没有十分想要过什么。后来,一半是想要给箫娘一些什么,你晓得她,她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一向就想要的就是权势钱财;另一半,大概是我也有些不服,凭什么呢?我勉强身怀些圣学,也算有点抱负,就偏偏因为家世门第,连翰林院也点不进去。”
他立在亭中,眺望着半掩的墙瓦。那遥远的错落的粉墙青瓦,他倒是头一遭认真去看,站得高了,瓦连着瓦,墙延着墙,一时延伸出去,就是整个南京城,甚至是整个人世。
太浩瀚渺茫了,他已经分不清哪一片才是他的家。
仿佛他根本就是没有驻地,没有归属的。他的落脚处,只在箫娘身边。他收回眼,望着亭下笑了笑,“现在,连一点年轻气盛的不服也没有了。”
何盏跟着他垂目,假山底下挨种着两棵初发的石榴花,一丈高,绿油油的密叶间结满半开未开的红疙瘩,绿压着红,红坠着绿,这势头难分输赢。
“碎云,你这个人,倘或肯再恶一点,或者再善一点……”说到此节,何盏也说不下去了,苍凉而无力地笑了下。
席泠欣慰地看他一眼,长吁了一口气,“世间能得你这一位知己,足矣。不说这些了,趁你今日来,我想着托你一件事。咱们有位同窗你可曾记得,叫袁会机的。”
“记得、怎么能不记得?”何盏眺目一笑,说起故人,一时风光,恍惚少年,“那可是位怪人,中了进士,家中那样有钱,偏不做官,反倒在杭州包了几处茶山,修起道来!从前咱们同窗问他志向何处,他说什么……噢、‘不在朝堂,志在洪荒’,神神叨叨的,参悟道法去了。说起来,我还与他有些书信往来,他信里时常提起你,想邀你往杭州他的那几片山头上小住几日。我回他,你公务繁忙,等得了空闲,我与你一道去。”
“我是去不成了。”席泠敛了一半笑颜,“不过我想将箫娘送去。这番风波,我也难料生死,倘或我有个什么,上回办仇云两家的案子,那么多结怨的人,独留她在这里,我总是不放心。就是抄家,我还有几处田产抄不着,她到杭州,安稳富庶过日子,不是问题。只是她是女人家,无依无靠的,不大便宜。若有袁会机肯照管她一些,总不至于受人欺负。因此我想请你写信给袁会机,托他一番,我若活着,定当报答,我若死了,就当他积德行善吧。”
话说得格外冷静,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何盏恍惚了半日,时光几如他们上京那年,偶然间,在哪座山亭上,瞭望一望无际的山川。是哪位名师的丹青,笔锋豪迈的一个起落,成就这绵延的百里山河。
但他们,在这山河中太渺小了,他们相继沉默着。却见箫娘由望露门前的小径里走出来,朝亭子里喊:“吃饭了!何小官人,来吃饭,今日是我烧的饭,有你喜欢的油炸鸽子雏儿!泠哥,有鱼、现蒸的!”
小径旁半高的棕竹映着她风牵的水绿罗裙,席泠远远望着,朝她挥手,一行引着何盏下亭去,“可千万不要在她面前走漏一点风,她闹起来,就是十个人也摁她不住。”
“既要送她往杭州,她总是能晓得的,哪里瞒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