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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作揖道谢,范大人捋着打断他,“不必谢。我晓得你与席府丞是至交,原该避嫌的,可虞家想公报私仇,往死里整席泠,这时候,你就再犯不着避这个嫌了。咱们南京的官,一样的品衔,凭什么叫北京的踩在脚下?一个北京的佥都御史,想跑到我南京来耍威风,我看他是做梦。”
何盏辩这意思,是南京上头这些人打算纵他徇私枉法了。他却高兴不起来,席泠的一线生机,或成了他的一道防线,跨过去,徇私舞弊也许救得了席泠,可从此,便是他的沦落。
他久久沉默,无话可说,仍旧致谢,“多谢范大人。”
归家业已二更,何盏望着席家的朱门,踟蹰片刻,还是敲开了那扇门,在正屋里将旨意说与席泠听。席泠与南京的天背道而驰,天是与日炎热,他却一日比一日冷寂。
屋里没丫头使唤,他亲自瀹茶,在榻下提了流金南瓜铜壶注水入紫砂壶内,又慢吞吞将铜壶搁回炉上,“照心,你还记不记得,那回你被伯父打了,我去探望,咱们在你屋里,我曾对你说过什么?”
“改一改你那心软的毛病……”
“改一改你那心软的毛病。”那时的席泠与此刻的席泠重叠起来,何盏才惊觉,他一早对时事就有预料。
所以今番,他对生死格外澹然,“照心,是人都有软骨。我已经沦落妥协,从前的志向抱负因何落空,我不想再去追溯。但你仍是咱们最后的梦,是天下读书人纯粹的志向,你得给他们做个样子出来,不能为了咱们的一点私情,罔顾国法。”
“可……”何盏本能地想为他辩驳,像范大人,像闻新舟,像南京城里视若无睹的所有人。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混淆的开始。其实不论为情为钱,都是贪,贪心一起,终要模糊是与非的界限。
席泠欣慰的笑了,“你没说下去,我很高兴。”他端来两只白釉六角盅搁在彼此面前,郑重起来,“我晓得你想说什么,我甚至也晓得其他人怎么想。他们想,不过区区十几万两银子,把满朝文武家的地缝扫一扫,恐怕扫出来也不止这些,何必去计较?可我不这么想,法就是法,纲就是纲,一两银子也得明明白白点算清楚。要是都这么稀里糊涂一团乱麻,以善掩恶,以恶混善,这笔账,必定越算越乱。朝堂不是市井,连朝廷都乌烟瘴气,叫世道如何清正?我如今就要你拿我祭法,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
那盏微弱的烛火横在二人中间,火苗子逐渐在何盏眼中烧得正了。他一口吃尽茶,干净利落地拔座,“好。”可走出两步,他又回身,“我这里严明审案,可定罪是北京的事情,你的生死,我定不了。碎云,给林戴文去一封信,告诉他你的境况,他当初既然愿意为你通一条路,此番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在北京、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
席泠不经意地笑着起身,要送他,“不必了,他这回帮了我,下回我又该拿什么报他的恩?你来我往的,总也没个了结。”
他点了盏灯笼,一路将何盏送出望露,“北京那位彭大人几时到南京?”
“大约半个月后,这位姓彭的佥都御史,是虞家的姻亲。”
“我明白了。”席泠似乎不在意,浅浅地笑着,将灯笼交交予季连,“替我送小何大人出去。”
季连接了灯,照在何盏脚下,引着他走出一段路。忽然间,何盏顿了脚步,又回首——席泠的背影将将转入棕竹夹掩的小径。月亮十分圆满,寒噤噤的银光像一片冷霜,落在他最尾滑隐的衣袂上,没抓住他。
他因何盏来得暗了,原本是睡下的,穿着银灰色的寝衣。他很少穿得这样浅淡,轻薄得犹如月的一缕叹息。
踅进西厢,箫娘恍惚以为是月亮彻底落进她的梦窗,她绵.绵地笑了两声,在床上打了个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