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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就悬在她眼前,因此电光火石间,他眼里倏地匆匆滑过的那一丝惊惧,终难逃她的法眼。她也随之生出一丝惊惧,短短一瞬,长如千年万年的一瞬后,他们彼此都收敛了这分惊惧。
施兆庵笑起来,一如既往的丰神隽秀,“什么时候瞧的?”
彼此交融的呼吸里,韫倩懂得他匆匆流露的惧怕,或是怕死,或怕名誉扫地,或怕前途坷折,都没关系,都是凡人,谁不怕呢?但是她,仍然听见她以为早已死去的心在破碎,是一片玉,从不肯为瓦全的执着。
于是她决定不告诉他,连试都不要试,没有一份爱是经得住这样的恐吓的。她要把这份曾照亮她的纯粹爱意保存,让它冰封无尘,永不去触碰不该触碰的界限。
她笑笑,推着他坐起来,自己也跟着坐起来,拂整发鬓,“九月下旬大夫来瞧过,算着日子,是卢正元的。”
施兆庵有些本能地失落、酸楚、苦涩、五味杂陈涌阗在他胸膛里。片刻后,又从这些复杂的难过里涌出一点劫后余生的轻松,是另一种本能。
韫倩歪着脸笑看他,敏锐地捕捉他眼里游过的一丝轻松,她也故作轻松地叹,“唉……怎么不是你的呢,要是你的,拼死了我也离了那老不死的,同你去你家,跪在你父母跟前,要死要活,随他们处置,横竖我们俩在一起。”
髤红的圆案上有一片干燥阴冷的阳光,于事无补,拯救不了寒冬。施兆庵把眼盯着那片黄澄澄的半面光,仿佛在里头,是情爱与前程的一番较量,扑朔的尘埃与他父亲扑朔的一番话一齐朝他袭来:
“在官场,千万不要授人以柄,奚子贤就是前车之鉴。他运气好,又是经国之才,皇上还要用他,就算潘懋要整他,皇上也要保全。可你有没有那样好的运气,你最好自个儿掂量掂量。”
这席官场警示之言,字字叫他锥心刺骨,光束里,渐渐尘埃落定了,蒙在洁净的案上一点淡淡灰。
他酸涩地笑一笑,声音发闷,好似即刻就要哭出来,“我也很遗憾,孩子不是我的。”他扭过脸来,笑得比黄连还苦,“我迟到了,是不是?”
他是真的很遗憾,他没有他想的那样伟大,爱也没有。同时也很抱歉,他迟到了,又要早退。
韫倩同样遗憾,她没有她想的那样强悍,她以为她在庄萃袅的苛待责骂下已经锻炼成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没想到,还是轻而易举地被一个眼神、一句暗示,击得溃不成军。
几如一场暴风雪将她心的废墟掩埋,她眼里的泪也掩埋苍白的目光中,一个干燥凌厉的冬天在她面上冻结。
但她还是笑着,把手塞进他的掌心,原谅与默许他一切的情非得已,“没什么遗憾的,遇到你,就是我这辈子觉得最有指望的一件事情。”
烧得滚烫的炭把屋子冻的冷冰冰,施兆庵的手像抓住一抹余温,紧紧抓住她,相望无言。
他知道,她已经懂得了,就像最开始隔着盖头的一相握、隔着车帘的一对视,他们都似穿越千年万年,默契地找到彼此。到如今,又默契地松开彼此。
阳光由绮窗爬出去,悬得高高的,施兆庵也与阳光一齐走了,就像他来时一样,乔装打扮,恭敬顺卑,遇见小厮便与小厮打趣,遇见丫鬟便与丫鬟调笑,嬉笑怒骂地伪装着自己,走过那些重重宅门——
这不是属于男人的地方,他该重回属于他的天地,在官场、在仕途、在皇权内催磨自己,最终炼成为炉火纯青的下一个施寻芳、或是潘懋,运气好的话,又或许能成为奚甯,谁知道呢,大约只有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