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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穆公既离林府,早有车轿人马相候。伺候登车,花颂因向前问:“圣人可是要往恩平侯家去?”那穆公便是当今太上皇、老圣人,笑道:“还是罢了。那边不比林小子,他一大家子人,又必定有客。这下里不言不语过去,吓到他一把老骨头事小,让人知道再胡乱猜测起来,白给丙娘生事。”
花颂原知“丙娘”乃是当今圣人小名。当今于老圣人子女中行序第四,其降生时老圣人尚为安康郡王,因老圣人体弱病多,且之前一子二女皆夭折,故当今降生后,便依民间习俗,不起大名,只以“丙娘”称呼——意在倒错排行男女,混淆勾魂小鬼耳目;及至十岁,送往常州文华公章荣跟前读书,方请荣公为之取名炳昌,又名善照——如今也都只得老圣人一人称呼而已。且圣人继位以来,威仪日重,兼国事繁忙,天家每日里相处越发有限,这一二年来,花颂还是头一次听老圣人又作此称呼。他心下感慨,嘴里却只管说:“年节里会友见客,又有甚可猜测的,老奴再想不到。”
老圣人笑道:“是你这句话。年节里会友见客,原该是稀松平常,哪里就惹人猜想。想当初大兄在时,初三初四,都是东宫里相聚,不然就拉出去藻园、觅园,一群人耍酒投壶唱歌,人人都知道,也无别个禁忌。”一面说,一面声音就低下来。
花颂见老圣人颜色情形,更听言及睿太子及睿太子的私园,不敢多话,手上忙着把车厢帘子放好,却听老圣人言道:“且拢着,看看外头景儿。”
花颂忙道:“外头冷。虽没风,也得仔细寒气沁进来。帘子还是放下来的好。”
老圣人道:“心里头闷。帘子打起来,还稍敞亮些。”
花颂听了,只得依言拢着车厢门帘,然而定要老圣人重新裹了熊皮氅衣,罩了暖帽,暖手炉新加了香炭在手上抱着,脚边也再放了一个暖炉。花颂自己坐在车厢前,又拿身子将车厢门挡了一半去——车中所能见者,不过一些戴着浮雪的灰瓦白墙并路上的青砖条石而已。即便如此,花颂也只挨了一刻,就忍不住道:“圣人保重身体。”见老圣人不应,又说:“老奴不中用,已觉着寒浸浸的起来,只怕明天要骨头酥痛,还求主子怜惜怜惜。”
老圣人无奈,道:“罢了。放了帘子,你也坐进来。再两个月就回家享福的人,别为我又弄一身病出去。”
花颂忙谢恩,先下车吩咐了牵马的人一句,然后方回来车厢里。老圣人看他都弄妥了,方点一点头,叹道:“也就是你最知心,晓得要到觅园去转一转。”笼着手炉出了会子神,慢慢道:“过去了四五十年的景象儿,还跟在眼前一样。就是当年那些人,除了你和我两个,仿佛都不在了。”
花颂被两句话说得心里发酸。他如何不记得老圣人口中当年情形?睿太子与孝穆皇后最肖,朝堂上沉毅端肃,行动如仪,落落风姿仿佛山岳大河;平日里却是谦和温敦,宽柔为善,同东宫诸人私谊皆佳。昔年东宫旧例,正月初三初四,东宫不理政务、不行朝拜,召僚属、卫侍乃至内监郎官聚宴嬉游,以作贺年之乐。便是威帝也几次驾临与会。及至诸皇子陆续成年,出宫建府,威帝赐了宫禁东北侧一处花苑作为睿太子私园,东宫贺年宴乐就多在此举行:便是觅园了。花颂犹记当年睿太子携着尚是安康郡王的老圣人,与众人诗酒放歌,满身尽是平素罕有的风华意气。而觅园中一众东宫僚属,又以礼部侍郎兼任东宫侍讲、太子宾客的黄芥黄绍圃风头最著:黄芥乃是成帝朝宰相、一代文宗黄无溪的重孙,真正名门贵子、少年风流,又是科举高第、稳步青云,长随帝君之侧,端的指点江山、挥洒从容,与睿太子君臣师友相契相应,相得益彰。只是世事无常,天有难测,西鹤墅案之后,威帝先禁睿太子于东宫,随后迁至觅园;睿太子无辜被废,郁愤悲戚,不过两年就病逝于此;威帝至此方才醒悟,到底追悔莫及,更不忍再见园林——从此将重门紧闭,景色尽锁,一方会友纵乐之处,变成为无限伤心之地;直至老圣人回京,每逢年节追忆先兄,临园凭吊,才得略扫一扫满目冷落。今日正当正月初三,花颂既伴着出行,岂能不知惯例;再想及当年情景,体念圣人心意,又如何不感慨动容?
车行无话。一时到了觅园。花颂奉老圣人进去,看一遍庭湖院落,思一番曾经当年,再往佛堂里与孝穆皇后并睿太子上香祈福。神前坐了一刻,留意到身周围浮动的暗香,因唤了看守的人来,花颂便代老圣人问:“怎的气息与往时不同?可是移了新的花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