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弄权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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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府勃然变色。他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反问李治:这是谁对陛下说的?
高宗皇帝差点噎住。
混账这难道是臣子在跟君父说话吗?
然而他无可奈何。谁都知道,打狗还得看主人,而这条狗的主人是轻而易举就能让皇帝陛下偃旗息鼓的。于是高宗强压怒火说:只要情况属实,何必问朕从哪里听来?
李义府却居然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35]
这事让李治很是恼火,他既恨李义府也恨自己。为什么要跟这狗仗人势的王八蛋对话呢?又为什么身为天子却落了下风呢?无非因为那畜生的后台老板是皇后。
一想到皇后,李治便不免有些泄气。
没错,他对那位皇后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对自己这个皇帝该怎么当也越来越不明白。过去,面对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他感到有压力。现在换了李义府和许敬宗,又觉得受愚弄。过去,他觉得天下不是他的,是长孙无忌的。现在又觉得这江山仍然不是他的,是武皇后的。
李治觉得很窝囊。
窝囊的李治进行了三次努力。
麟德元年(664)十二月,也就是长孙无忌被诬谋反的五年后,李治突然密召宰相上官仪,要他起草废后诏书。可惜诏书墨迹未干,皇后就得到了消息;而皇后刚刚站到皇帝的面前,皇帝就没了脾气。他甚至立马就出卖臣下,摇着尾巴对皇后说:我没这意思,都是上官仪教唆。
见过怕老婆的,没见过这么怕的。
皇后却笑了,因为上官仪曾是李忠下属。于是,又一桩谋反案被许敬宗驾轻就熟地铸成。废太子李忠赐死,上官仪则不但身首异处,而且被判全家入宫为奴。
至于李治,当然更加服服帖帖。
实际上从这时起,武则天就从后台走到了前台。她开始垂帘听政,与李治并称“二圣”。然而,坐在帘子前面的皇帝不过摆设,坐在后面的皇后才是木偶的提线人。[36]
如此这般又过了十多年。
皇帝越来越觉得没有意思。他打算彻底交权,由武则天独掌国政,或者干脆把位置让出来,结果遭到宰相郝处俊的坚决反对。在此之前,他也曾想禅位于太子李弘,自己去做太上皇,太子李弘却突然死去,死因十分可疑。[37]
李治发现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徒劳无益。他就像一只肥囊囊的大尾巴羊,当了皇帝跟陷入狼群没有两样。之所以没被吃掉,是因为所有的狼都盯着这唯一的羊。狼们也需要留着他这颗羊头,以便贩卖自己的狗肉。李治完全没有办法从狼群突围,只能听天由命,当一天皇帝坐一天朝。
何况他的健康状况也越来越差。三十三岁时,李治得了风眩病,目不能视,部分政务只好交给皇后处理。三十五岁又患风痹,四十六岁患疟疾。总之李治的后半生,大体上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他实在已经管不了许多。[38]
武则天却越活越年轻,越干越红火。废后阴谋破产的两年后,她与李治同往泰山,首开皇后参与封禅的先例。八年后又宣布今上改称天皇,自己改称天后,并发布厉行改革的十二条施政纲领。也就是说,她实际上已是大唐的核心人物和政治领袖。因此,当李治在五十六岁那年病逝时,武皇后几乎没费多少气力就轻而易举地接管了政权。
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整整当了二十八年皇后。这二十八年间,武皇后可没有闲着,也没有虚度,一直活跃在大唐政治舞台,而且一直在洗牌。洗一回,赢一把。
进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头十年为“皇后时期”,主政的基本上是李治,武后临朝不过偶一为之。中间十年为“二圣时期”,两人同时临朝,武后公开参政。到“天后时期”那会十二条施政纲领(建言十二事)
一劝农桑,薄赋徭。二给复三辅地。
据《新唐书》。
三息兵,以道德化天下。四南北中尚禁浮巧。
五省功费力役。六广言路。
七杜谗口。八王公以降皆习《老子》。
九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十上元前勋官已给告身者无追核。
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儿,高宗基本上不能临朝,皇权其实由武后行使。[39]
前前后后,正好掉了个儿。
武后能够走到这一步,完全因为她的深谋远虑,也因为大家都小看了这女人。人们以为,她要求参加封禅,不过是爱出风头;上书谈论改革,不过是心血来潮。没想到前者是在造舆论,后者是在讲政治,都有良苦用心。
女人往往被小看,这让武后心中窃喜。
因此,当她提出要召集文学之士编撰书籍时,也没引起特别的注意。李治甚至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放手让她去抓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尽管皇后特地提到了“以史为镜”的名言,还是没人想到与当前政治有什么关系,更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那么大的政治兴趣和野心。
直到有一天,北门学士出现在朝堂。
北门是皇宫的后门,依法只有皇帝、后妃、太子和王公才可以出入。武后却奏请高宗批准,特许这些撰稿人从北门进宫。看看地图就知道,皇后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绕过宰相和百官办公的南衙。因此,这些人的任务绝不仅仅只是编写《列女传》之类的玩意,他们还有参决政事权。
只不过,是秘密的。
秘密总要公开,北门学士当中也终于有人不再只是悄悄待命于玄武门,而是堂皇地走进政事堂,成为参加国务会议的宰相。这个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后不但要研究历史,还要改写历史;不但要组织写作班子,还要组织顾问班子和行政班子。天后并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做。[40]
这是不流血的“玄武门之变”。
变革早就在慢慢进行。显庆四年(659)六月,以《姓氏录》替代《氏族志》的诏令从宫中发出。贞观时代的《氏族志》是一部家世门第的排行榜,明确标出了各家各户的社会地位。因此这一目录的修订,便有着类似修宪的意义。
许敬宗和李义府是此事的始作俑者。后者甚至将已经流行的《氏族志》统统收缴上来予以销毁,因为书中没有他们家的地位。许敬宗却是要拍武则天的马屁,而且他提出的改版理由,就是前书将武后的家族视为寒门小姓。[41]
结果,新编《姓氏录》便取代了《氏族志》。武氏家族跟李唐皇室并列为一等,许敬宗和李义府由于是宰相也列为二等,五品以上官员的家族全部榜上有名,没有一官半职的旧士族则被淘汰出局。如此以官本位批判血统论,对于传统观念当然是颠覆。因此《姓氏录》一出,舆论哗然。
武则天却不管什么舆论不舆论,此后她还要用科举制度进一步摧毁门第观念。实际上《姓氏录》的出笼时间十分值得注意:两个月前,长孙无忌被诬谋反;三个月后,无忌被逼自尽。关陇勋贵倒下,寒门庶族起来,绝非偶然。
此时,距离她封后才三年多。
由此可见,武则天从一开始就在做准备。她的准备工作做得很足,积累的政治资本也不少——就在她垂帘听政三年多以后,李绩攻陷平壤,高句丽灭亡。隋唐两代三位皇帝没能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这时恐怕就连其政敌,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大唐实际上的皇帝,而且称职。
那么,她能得到皇帝的名分吗?
能。只不过要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