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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号院子空坝里摆满花圈,延到院门外,见我和小米进院门,好几个人过来和我打招呼,面孔有点熟,但一时记不起名字。人比昨晚多,看来不断有新来的邻居和亲友。
我走到母亲的灵柩前,跪下烧香。
这很像我写过的一个短篇小说场景: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他们脸上挂着让我本能畏惧的表情。并非小说,在小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从医院打预防针回来。院子里的人认为母亲去和我的生父见面,甚至父亲也这么认为。
我不知,母亲也不知。堂屋成了邻居们审问母亲的战场,派出所年轻的户籍也在,他们不依不饶,非要母亲说个清楚,我们到底去了哪里?母亲站在那儿,不吭声,当他们一齐狠狠地质问小小年纪的我,见了谁?我吓哭了。母亲看着我,突然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叫了起来。
我更是大哭不止。
那一晚上,父亲叹气、沉着脸,吃了两口饭,就不吃了。母亲一看就把碗摔了。父亲收拾地上碎碗到房外,门外好几个看热闹的人,他们关心地问父亲,臭婆娘脾气这么大?石伯伯对父亲说:
“让这种不要脸的婆娘滚!你太纵容她了。”
父亲不言语。
母亲抱起我,就走。到了江边渡轮口,母亲哭了,自言自语,“我一向都忍得住,这回怎么不行了?你爸爸他没亲口叫我们滚,我们滚啥子?”但是她还是上了船。
我们换了好几路公共汽车,又走了好久的路,天漆黑才到力光幺爸家里。
那是典型的钢厂工人住宅区,一排排平房,挤在一块儿,经常停电。人们辛苦一天,早早睡了,夜很静,听得到院墙外动物园老虎狮子的吼叫。我紧抓母亲的手。母亲说,“老虎不会吃你,不要怕。”见我还是惊恐地看着她,她说:“放心吧,我的乖女儿,有我在,就有你在!”
我倒希望自己被老虎吃掉,吃掉就不会遭人嫌,也不会跟母亲有家不能回。母亲说有她在,就有我在!母亲的声音有一种刚烈劲,我不是太懂得,可听了这句话,悬来悬去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
力光幺爸是母亲第一个丈夫——那个重庆臭名昭著的袍哥头子的弟弟。当年母亲忍受不了袍哥头子的花花事和打骂,带着大姐从家里出走,东躲西藏,在江边靠给水手洗衣服养活自己。一解放,袍哥头子就被镇压,后来死在大牢里。
母亲和力光幺爸往来不多,大姐特别认这门亲,她自个儿悄悄去。
力光幺爸点了煤油灯。他肤色黑黑的,矮矮的个子,只比瘦纤纤的幺婶高出一个帽头。他做炉前工,那是钢厂最累最苦的工种,费眼,平常也眯着眼看人。他和母亲没寒暄,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五加皮酒,让幺婶去厨房炒两个鸡蛋当下酒菜。母亲显得比平常高兴,喝起酒来。他们说着一些人名,说着一些地点,他捶桌子,与母亲碰杯,险些把玻璃击碎。
他们一个字也没有提父亲,更没提我。
我睡在单人床上,那头是他家的女儿,跟我一般大。力光幺爸走近我,朝我俯下身来。我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他摸摸我的脸,身体凑得更近,我害怕极了,紧紧捏着被子,可是他停住,转身走出去了,吓出我一身冷汗。那酒气是香的,那眼睛红而湿,那笑容更有些莫名其妙,他心里如何想,我不知,可我害怕男人,长大了也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