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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看得真真切切,爸爸就站在炕沿头!”
娘俩说着话,传来一阵敲门声。牛国壁和两个陌生人走进门,牛国壁只是闷头抽旱烟,一言不发。陌生人是爆破连连长和出事当天的值班爆破手,把一件血肉模糊的上衣交给晓梅,说是炳武的遗物。
炳武的后事都是牛国壁和俞打豹料理的。牛国壁说炳武死得壮烈,走得也要气派,安葬仪式一样也不能少!勘坟时,俞魏氏家门主事的长辈俞世珍说啥也不同意:“按照乡俗,祖坟有‘四不进’:不过而立之年算少亡不能进,膝下无子算绝后不能进,非正常死亡算遭血光之灾不能进,戏子算假顶子不能进。炳武一人就占了三条,……”俞世珍用右手扳着左手的第三个指头,话还没说完,就被牛国璧呛了回去:“解放多少年了,泰山爷都解放了,你咋还这样迷信呢?炳武是为工地排险情而死的,郑致才书记都说他是无冕烈士!他是松柏峪人的光荣!你是松柏峪人,又是他的家门长辈,就这样眼睁睁地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吗?”
炳武背着他娘的棺材。他被炸得血肉横飞,哪有尸体?棺材里不过是放了那件血迹斑斑的衣服。下葬时,惠萍想起了梦中爸爸的话,小手伸进上衣插袋,果然掏出一块已经发黄的丝手绢,交给娘。晓梅一看,是当年炳武被开除时自己送他的那块手绢,丝线绣出的一行字也染上了血迹。睹物思亲,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将手绢照原样叠好,重新装入那个要命的插袋中。
俞魏氏家的坟地在松柏坡底的杨家川,几株古柏,枝叶稀疏,缺乏生气。坟茔的主山是松柏坡,看似一匹骏马,左青龙,龙山低徊,右白虎,虎山耸立。俞魏丁夫妇占着第一排,自古男左女右,不用细看,左侧坟堆是俞魏丁。第二排四个坟堆,下面长眠着马娃羊娃夫妻。第三排没有坟堆,空着。俞世昌病故在引洮工地,无力搬回,就地掩埋。第四排左起第一的位置,竖起一座新坟,这就是俞炳武的衣冠冢。
每天晚饭后,晓梅左手牵着女儿,右手端着碗浆凉水,孤儿寡母来到丈夫的坟头,长跪不起,哭得撕心裂肺。头七过了,二七过了,三七过了,……尽七都过了,她已经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是跪在那里。人见人怜,谁见谁劝,她都无动于衷。
牛国璧来到炳武的坟头。几处灰烬,几缕新烟徘徊在上空,几处浆凉水浸过的痕迹上留着几朵炸熟的苦苣菜。未亡人吃糠,亡人也只能享用野菜。李晓梅披头散发地跪在那里,惠萍的两只羊角小辫上扎着白毛线绳。小女孩挺懂事,这些天来,娘出现在那里,她就跟在那里。空谷旷野,孤儿寡母,即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容。牛国璧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劝晓梅不要哭,也没有劝晓梅回家,只是自顾自地焚香、叩头,口中念叨着:“炳武,你不该走啊!你走了,眼不见心不烦了。俞家婶已老,惠萍还小,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你叫她们怎么过,你叫她们怎么活?”牛国璧的声音由大变小,口齿由清楚变模糊,泪水在眼眶内打旋,声音渐渐梗塞。
“我自小没了娘,俞家婶把我和你一样堪诚,时常为我缭补衣裳,俞家爸把我和你一样心疼,我结婚时十块大洋的彩礼都是他出的。我有我的愁肠,我白天混在其他人一起时间过得快,可是,一回到家,我就……,嗨!我的愁肠只有你知道。刚回松柏峪那阵,我成天想和人骂仗,没有人招我,成天想和人打架,没有人惹我!想发泄一通都没有对手!你在世时,我的苦水可以倒给你,你走了,我的苦水倒给谁?我知道,你一直觉得生不逢时,肚子里也有一腔的委屈。我不明白多少大道理,我只能在暗中护着你。你上有老下有小,不让你去工地,这我可以安排。劝你多少回,你不听我的话,偏偏参加了爆破连。在松柏峪,我可以护着你,在广爷峡,我牛国璧就没有那个能耐啊!炳武,既然走了,你就痛痛快快地走,像个男子汉一样地走,不要让老婆娃娃受这份罪!惠萍虽然是女娃,但她是俞魏氏长房唯一的骨血,还要盼她早日长大,延续俞魏氏的香火。想当初,俞家爸为了生你,田舍家产都可以舍弃,如今你的娃还没成人,你就这样不辞而别,你俞炳武在天之灵,能安心吗?俞家爸在天之灵,能安心吗?”牛国璧说到动情处,涕泗交流,趴在坟园,撕心裂肺般哭了起来。
李晓梅反过来劝牛国璧,“国璧,你的这番话,不是说给炳武的,而是说给我的。我明白了该怎么做。国璧,走,曹回去!”
人是叫回来了,可这事叫人咋开口吗?不说嘛,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实在无法可想;说嘛,对不住俞炳武,也对不住李晓梅。牛国璧张口结舌,吞吞吐吐,自己也不知道把打豹交代的意思说明白了没有。晓梅倒是明人不用细提,这个杜国泰,她早年就领教过。想起他一脸的色相,她恨不得唾一口在他的脸上,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