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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归山去,又再随云出,楼外青山云外晴,隐隐绰绰的人声中,唤醒好一日风景。
听闻陆瞻这日归家,芷秋天不亮便起来,说是起来,实则一夜未睡。她由一个个陌生的床畔辗转至今,陆瞻不在身侧,总觉得没着没落似的不踏实。
眼前虽说是到了家,可这家,好像又与她无关。终日眠难眠,行不定,熬到天亮,坐在妆台前梳妆。桃良正在后头替她抹着头油挽发,她自己也拣了黛粉胭脂匀妆。
梳得云髻堆鸭,春妆娇面,将一朵紫兰花簪在髻后,倏闻窗下有人窃议,“她到底起没起啊,咱们要不要进去伺候?”
又听另一小丫头应和,“大约还没起呢吧,门儿都没开。”
窸窣一阵响动后,像是两人拂裙在廊沿上坐下,前头说话那个丫头不耐烦起来,“不是我说嘴,咱们好好的一个书香门第,偏要弄个婊/子来做奶奶,一个出身连我们都不如的粉头,还要叫我们伺候她,传出去,咱们陆家祖上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嘘……你低声些。怎么不是呢,如今家中正经的主子都没了,就剩二爷,他又是个阉户,往后咱们陆家的血脉就断在这里了。说难听些,要是这回他就死了,陆家还能靠谁支撑下去,就那几个亲戚还不得将咱们家的家财都瓜分了?二爷也是,净身前就该留个后在家中的。”
“他现在恐怕肠子也悔青了!那时候十七八,满京里这些个千金小姐,他还瞧不上。如今净了身,谁又瞧得上他?你不知道,头先芝兰两个通房丫头背地里是如何说他的,只说他是纸糊的灯笼,中看不中用!最后还不是熬不住叫打发出去了。如今可不就只剩婊/子配他了嘛,不然谁家小姐还愿意嫁给他?”
那一个嘻嘻偷乐起来,“婊/子也不好,浪得很,更熬不住。要不是瞧上二爷的权势与咱们家的荣华富贵,哪个女人肯嫁他?”
芷秋在窗内窥听半晌,只觉心像是被一块针板碾过,细密的疼痛中,她能窥见陆瞻充满唾嫌的过去。星辰日月曾抛弃了他,幸好,她捡到了他。
她刻意将门着力推开,猛地“吱呀”一声,将两个丫头由廊沿上惊起来,面面相觑中垂着下巴偷瞄她。芷秋什么也没说,冷睃二人一眼迤逦而去。
走到大门外,看见又是昨日那班管家的男人在门外迎接,原本是在说笑,瞧见她来,倏忽都住了口。
她站在石磴上,离他们两步之遥,中间空荡荡中,总有眼神别有意思地朝她瞟,她能感觉得到。但她目不斜视,与他们站成两个世界。
直到路的尽头,快马如电地奔袭而来,迫不及待的马蹄声将芷秋随之膨胀的欢喜溅得漫天飞扬。知道看清马上的人影,便不管不顾地撇下一众家仆迎到街市里头去。
人流被马蹄踏开,陆瞻眼快手急地拉了缰绳跳下来,穿一件黛紫的圆领袍,站在半丈外,笑着向她张开手臂。
芷秋刹如狂风带火,闯入他怀里,久违的温度与檀香时隔二月再度将她包裹,高兴得她又蹦又跳,“事情了结了?是不是往后就太平了?我是不是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你好不好?让我瞧瞧你身上的伤!”
着急忙慌地就掣起他的袖口,见从前那些伤痕累累的皮肤只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她才有功夫去看他的面庞——他冷白的肤色仍然似一片月光,而黑曜石的瞳孔比以往每个时刻都闪耀。
就这么看着看着,掉下泪来。霪霪不断的泪珠子像撒下的珍珠。陆瞻像接至贵珍宝似的轻轻将她的眼泪收藏在指端,拥抱她,弃周遭行人不顾,“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没事儿了,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往后再不叫你担心了,咱们进府去,有话儿慢慢说。”
芷秋的手落入他的掌心,跟着他的步调一路小跑,时时刻刻抬眼望他,“你在诏狱里头没遭什么罪吧?他们有没有打你?有没有饿肚子,我之前叫阿则带干净的衣裳给你,他们有没有给你换?”
人生至此,陆瞻才感觉到踏实,历史或许会铭记他的功绩,或许不会。但都不重要了,传世后人并不能慰解他的艰辛与苦楚,唯一能安慰他的,只是她傻傻的一句“有没有饿肚子”,为他带来庞然的温暖与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