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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陪月明回来的时候,家里大门上已贴好春联,爸爸冲她们笑道:“头年的春联太短,今年买的又长,字儿又多。”
月明扫了一眼,无非又是些“财源滚滚”、“福禄双全”之类的,倒是饭屋门框上贴的春联很别致: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月明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两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进了屋,一切都收拾好了,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罩上了床罩。桌子上摆满祭品,靠墙的茶几上摆上了月明爷爷的大照片,茶几两侧挂了两串剪好的长纸钱。椅子、圆桌、电视橱、衣柜都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这样一来反而有些不习惯,月明想躺下,再休息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阳明去饭屋看妈妈煮肉,大锅里加了三分之一的水,切成方块的猪肉和大棒骨都放在里面一起煮,花椒大料也准备齐全。阳明和月明都不喜欢吃猪肉,但月明妈煮的肉很有自己的味道,每次出锅大家都忍不住尝两块。
有的人家已经开始拉鞭点炮仗了,声音此起彼伏,月明听着睡不着,只好起身。她又拿出手机看,阿曼达不在,她跟他说了些祝福的话下了线。裹着妈妈给她做的棉袄出来,一阵北风吹得她哆嗦了一下,月明妈在饭屋喊道:“快进屋去,快进屋去!这么出来又要发烧了!”月明知道不听妈妈的话她会一直念叨下去,只好又进屋来,坐在外屋床上发呆。去年这个时候是怎么样的呢?她想不起来了,但明年这个时候再回头想今年的话,一定会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有了阿曼达,因为自己生病,总之日子不会像以往那样不留痕迹地过去。
她看到爷爷的遗像,爷爷要是活着的话年纪比姥娘还要大,该接近九十了吧。她都不记得爷爷的样子,只仿佛记得一个背影,爷爷走在前面,一只手牵着领头羊,一只手拖着一簇杨树枝,身上是黑棉袄黑棉裤,戴着八角帽。月明在后面跟着,那时她还没上学,天天跟爷爷去放羊,但只记得那一个背影,其余的一切为零。
听爸爸说爷爷是个泥瓦工,谁家盖房修屋都会找他,年轻时闯荡过天津卫,在那里打工卖茶水挣钱,靠着微薄的收入爷爷的兄弟姐妹都熬了过来没被饿死。现在在灯光下看他的遗像,干瘪的皱纹满布的瘦脸上只是沧桑,眼神直直望着,有点呆滞。多少年过去了,月明想着往事心中唏嘘。
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月明爸爸也把一挂鞭吊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妈妈煮好了肉刷出锅来,又开始烧水煮饺子。今年月明阳明都没帮着包饺子,所以饺子很少,只象征性地下了两盘,很快便出锅了。饺子一出锅,月明妈拿了两个碗,每个碗里装了五颗水饺,一碗供奉在院子里上供的小桌子上,那是专敬“天地神人”的;一碗端进屋来,供在月明爷爷遗像前,这是专敬“祖宗先辈”的。随着饺子出锅,鞭炮也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阳明和妈妈在外面捂着耳朵看,月明在屋里看,鞭炮放完红衣炸了一地,不愧是“满地红”。
除夕晚上不只要吃饺子放鞭炮,家里各处的灯也要长夜开着,大门屋门也都要敞开。月明一家的年夜饭简单温馨,三盘饺子,一盘切片的煮肉,一条炖鱼,一只炖鸡,一盘藕合。月明最爱吃妈妈包的饺子,不只是从小培养出了这种口味,还是妈妈包的饺子本来就很好吃,月明越吃越想吃。月明妈在旁边看着,把手边那一盘饺子都让给月明吃,她一下没动,笑道:“孩子在外边真是受苦了,慢慢吃吧,吃完饭再包,明天早上还是一顿饺子。”月明吃了整盘饺子,又吃了几块鱼,胃里塞得满满的感觉要吐出来。她浑身发烫,唯恐又发病让父母担心,赶快给自己沏了杯茶,把恶心感压下去,也没守岁,早早钻进被窝去。千万别再生病呀,否则连累大家整个年都过不好。
月明家乡都是大年初一拜年,各家各户在初一这天都早早起床,天微亮,大概六点钟左右,煮好的饺子便已热腾腾地出锅来。月明在被窝里出了一身汗,早上醒来感觉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她不想让妈妈担心什么都没说,强撑着吃了几个饺子便停下筷子。还好拜年只要男孩子和媳妇去,做女儿的是不用去的,月明的父母年纪大了,不用像小辈一样大清早去拜年,他们只在上午十点左右,去一些血缘亲近的长辈家坐坐就好。
月明妈刚把碗筷收拾好,第一拨儿来拜年的人就到了,三个半大小伙儿由一个结了婚的年轻人领着,进屋先磕头,对着供奉的桌子磕一个,口中念念有词:“给我爷爷。”这说明来的人论辈分也把月明的爷爷叫作爷爷,随后接着磕两个头念到:“给我叔,给我婶子。”这指的就是月明的父母了,通常这个时候,月明父母就去拉磕头的人,客气道:“不用了,不用了,来抽根烟。”递上盛着瓜子、糖和烟的盘子,男人一般是摆摆手拒绝的,女人和孩子会抓点瓜子或者剥块糖来吃。
几拨儿拜年的人过后,来的是月明的堂兄弟们,月明家没有男孩,拜年的时候没人跟着出去,堂兄弟们就代表他们这一大家子,出去给别的族里的人拜年。男孩的用处在这里显现出来了,每当这个时候连月明自己心里都觉得,要是有个兄弟就好了。
大爷家的两个儿子和儿媳,二大爷家的祥明哥和他那个还没办手续的二婚媳妇儿,满满一屋子人。月明第一次见祥明哥的媳妇儿,打量了她几眼,虽然刚生了孩子,身条依然纤细,脸上还化了淡妆,抹了红嘴唇,戴着耳钉。这样的打扮就算是在农村的年轻人中间也不常见。她说话细声细气的,仍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月明家虽然跟她二大爷家有矛盾,但还不至于闹到明面上来,月明父母热情地招呼着。总归是一家人,他们呆的时间要比一般拜年的人长一些,媳妇儿小孩坐满椅子和床,男人们站着说话。
月明爸爸问月明的那些堂兄们,在哪里干活,工作怎么样之类的老生常谈的问题。一般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谁都不想说自己挣钱少工作累,那样显得混的差,都找些差不多的话搪塞过去,譬如“干长远了能拿个四五千”,意思是工作久了能有四五千的工资,现在挣多少等于没说。尤其是祥明,嘴里更没有实话,大爷家的两个堂兄在同一个工厂干活,工作好几年了,收入不用说也大体知道是个什么情况。祥明一开始也在那家工厂干,天天加班到晚上十点,熬不住,跳槽了。到了别处也是加班,不加班挣得就少。他现在说自己能拿四五千,没有人相信。别人心里不相信嘴上不会说出来,月明爸爸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这就是他得罪人的原因。
现在他正在问祥明:“你干什么活啊?在哪个厂子里能拿四五千啊?”
祥明不情愿地说道:“修车厂,拿提成。”
月明爸爸嘴里嘟囔着“修车厂能挣这么多么?”还想继续问下去,月明妈在一旁给他使眼色,他假装没看到。
祥明看他有讥讽之意,笑道:“叔,你盖大棚在家里能挣几个钱啊?俺和俺爸爸两个大劳力忙活,怎么着也比你这一个劳力强啊。”
很明显是在说他家没儿子,戳到了月明爸爸的痛处,他正待发作,月明妈赶紧找话来打断他们。她问起祥明媳妇几月生孩子,什么时候回娘家,还打趣祥明,要他多带些东西见岳父岳母,不可亏待了人家姑娘。接着又夸奖起另外两个堂兄的小孩子们多健壮多聪明,几个女人说说笑笑把时间磨过去了。院子里有人嚷嚷着进来,堂兄们看时候也到了,一大伙儿人都走了。
来的人是个满头白发的矮个子男人,他年纪其实跟月明爸爸差不多,但自小少白头,看上去老相不少。他外号叫“喳喳”,到处爱说话,说不停,声音还响,“喳喳”跟月明爸爸关系不错,两人算得上老相好,但辈分低太多,他要叫月明“奶奶”。
“喳喳”夸张地跪了下去给供奉着的月明爷爷遗像拜年,给月明父母拜年,正要给月明阳明拜年时,月明父母赶忙拉他起来。虽说他是小辈,但年纪毕竟在这里。“喳喳”这个人像个老顽童,爱开玩笑,现在他在冲着月明笑道:“俺小奶奶过年怎么样啊?”
月明知道他的为人,笑道:“挺好的,占军哥哥家来了吗?”占军是“喳喳”的儿子,按辈分月明是占军的长辈,她称呼占军“哥哥”是按年纪。
“喳喳”笑着点点头:“家来了。”
月明爸爸又老毛病复发,问道:“占军在外边干么?能挣多少钱啊?”
月明听了这话,心中暗暗责备父亲,不过“喳喳”依然笑容满面:“挣得不多,就让他学个技术,有个一技之长以后也好混碗子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