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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二十多年兵侵漠南的军事行动中,蒙古军队有好几次掠地至藏区边缘的今甘青、川北一带。在哲别统率的西征偏师中有“吐蕃帅”,他的部众应当就是在蒙藏早期接触中被蒙古收编的藏兵。
蒙古正式经略藏地始于1230年。分镇凉州(治今甘肃武威)的窝阔台次子阔端曾在1236年派兵降服甘南的几个藏人部落。1240年,他又派遣一小支军队,在朵斡耳答答剌罕率领下,深入吐蕃本部。蒙古军进至前藏的热振寺和杰拉康寺(两寺均属噶当派)。据藏文史料,蒙古军“给热振寺造成重大损害。思答笼寺被雾罩住,没有看见。杰拉康寺被焚毁,索敦等五百名出家僧人被杀。必里公寺的住持扎巴迥乃降下石雨,故必里公寺未遭损害。但是蒙古人要住持去当应供喇嘛(即把住持带回去接受蒙古人的供奉)。扎巴迥乃说:‘有个适合当你的应供喇嘛的人,住在西面’”。扎巴迥乃所指的,就是后藏萨斯迦派的法王萨斯迦班智达公哥监藏(1182-1251)。在当时的藏地中部,噶当派的寺院最大,必里公派住持的威望最高。但他们和前藏的其他法王们都对于面觐阔端心存畏忌,于是把今后100年间在藏域承制宣化的机会,拱手让给了萨斯迦派法王。
萨斯迦班智达果然接到了阔端召见的令旨。在由他编纂和创作的《萨斯迦格言》里,他曾经写道:“弱小者如把伟人依靠,乃是获得成功的诀窍。”“请看由于攀附于大树,藤蔓也到树尖高处。”他决定带着不满10岁的侄子八思巴(1235-1280)和八思巴之弟恰纳朵儿只(1239~1267)去应召。1246年夏天,他到达阔端在凉州的大营。这一年他65岁。
萨斯迦班智达叔侄抵达凉州的时候,阔端正在漠北参加贵由汗的即位大会。他们的相见,要到第二年春天阔端回到凉州大营以后。他当然不是被邀请到这里来做端坐莲台的“应供喇嘛”的。他的真正角色,乃是代表藏域各教团来同蒙古统帅商谈向蒙古归顺的事宜。对这次谈判的结果,萨斯迦班智达在写给藏地僧俗领袖的一封信里,向他们作出详细的介绍。他转达阔端的保证说,只要藏域不进行武装抵抗而全面归附,“则汝等地方各处民众部落原有之官员仍可加委供职”。归附各部应将头目姓名、百姓数目、贡赋数额造册缮录,一份呈递阔端,一份存于萨斯迦,一份由当地头目留存。阔端还把金银牌符颁赐给萨斯迦派的首脑们,授予他们管领藏地众官员的权力。萨斯迦班智达警告他的同胞说,如果企图设法逃脱蒙古的统治,或指望蒙古因路远而不会前去镇压,或期待与之交战而胜之,或以欺骗办法对待蒙古,则“最终必遭毁灭”。关于向蒙古的贡赋,他在信的最后写道,乃以金、银、象牙、大粒珍珠、银珠、藏红花、木香、牛黄、虎皮、豹皮、草豹皮、水獭皮、蕃呢、藏地中部之毛织品等物为佳。“此间对一般财物颇不屑顾,故各地可以本地最好之方物进献”。
由于萨斯迦班智达的斡旋,再加上1250年初由蒙哥和阔端分别派出的两支军队对未服地区的军事进攻,迫使藏地很快接受了蒙古的统治。1251年末,萨斯迦班智达在凉州入寂。他的年轻的侄子八思巴似乎接替了萨斯迦班智达原先的角色。他在1252年为报告叔父去世而致藏地僧团领袖的信里,传达新近即位的蒙哥汗的谕旨说:“皇帝并宣谕于我:‘已派金字使臣(指佩带用以乘驿的金字牌符的蒙古使臣)去吐蕃各处清查户口、划分地界。汝可遣僧人同往。’”
这次清查户口,并不局限于吐蕃一地,而是在从汉地直到斡罗思的广阔地面上统一施行的一次大规模行动。吐蕃括户以后,藏地人户在蒙哥、忽必烈、旭烈兀和阿里不哥四兄弟等黄金家族成员之间进行分配,各人还分别与被分配在自己位下的人户所在地最有势力的那些教派结成了“赐主—福田”的关系。蒙哥供奉的是必里公派和藏古儿木哇派(gtsangmGur-mo-ba),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分别供奉搽里八派和思答笼派,旭烈兀供奉帕木古鲁的牙不藏派和宁玛派,阔端则仍然供奉萨斯迦派。
萨斯迦派在这次分配中被安排在一个颇为不利的地位上。蒙古大汗的汗位已经从窝阔台系转到拖雷系手中。但萨斯迦派所得以结纳的,却是显然已经失势的窝阔台系诸王。萨斯迦班智达已经不在人世,现在要由年轻的八思巴来承担扭转上述不利局势的重任了。八思巴与元代政治虽然古代蒙古人信仰的是崇拜“腾格理”(天)的萨满教,多神崇拜的倾向却使他们很容易对各种宗教的高僧大德提起注意。忽必烈早在1240年就曾将汉地的名僧海云禅师召赴漠北问对。听说萨斯迦班智班已在凉州,他就派人到阔端处,要求阔端把大师护送到蒙古草原与他见面。使者驰至凉州时,萨斯迦班智达已经死去。阔端回复忽必烈说:“大师已经圆寂。他有一个侄子叫八思巴,意思是‘圣寿’。年纪只有十几岁,却精通佛法。请允许我送他前来复命。”不过八思巴不用再像海云那样长途跋涉远去岭北了。1252年秋,忽必烈奉皇兄蒙哥之命领兵南下,进征大理。1253年初夏他驻牧于“凉陇羌浑之交”的六盘山。在这里,八思巴第一次见到忽必烈。
忽必烈忽必烈似乎对见不到萨斯迦班智达仍有点遗憾。他问八思巴:“你的佛法,与令叔相比怎么样?”八思巴回答:“叔父的佛法浩如大海之水。我所掌握的,不过像用手指探海,点水于舌而已。”随行军中的忽必烈王妃察必先请八思巴传授金刚灌顶,就是请八思巴施行以水灌洒头顶的密宗仪式,表示由八思巴引进佛门,从此可以把喜金刚作为最根本的尊崇对象来修行。随后,忽必烈也要求接受灌顶。但是由八思巴传授灌顶就是以八思巴为师。从此“上师”就要坐于弟子的上座。这使忽必烈十分为难。经由察必调解,双方约定:今后八思巴讲论佛法或人少时,可以坐在上座;吐蕃之事先征求八思巴意见再下令旨;忽必烈处理俗界政务的正式场合则坐上座,八思巴不得对他徇情干预。
忽必烈即将从事的南征要经过藏地东部边缘。大概忽必烈曾与八思巴商讨蒙古军道经吐蕃时向藏人征发钱粮人力的问题。八思巴力图劝说忽必烈豁免藏地助军的义务,当然使忽必烈感到不大中意。所以这次会面时间似乎不长。八思巴“旬日即乞西还”,回到“凉州王宫之佛殿”。
1254年初,蒙古军攻灭大理国。忽必烈分军留滇经略未服诸部,自己取原路班师,于当年夏天再次驻牧于六盘山。这时八思巴已从凉州动身,正在赶回萨斯迦的途中,听说忽必烈北还的消息,八思巴中途折返,“驰驿径往王府”。他受到忽必烈的热情接待,获得忽必烈颁赐的藏文令旨。根据藏学家陈庆英的汉语译文,令旨说,这位蒙古宗王已从“上师”八思巴处获得信仰,接受灌顶,乃以教法和僧伽的施主自任,“故此特赐给上师八思巴此项褒护藏地方三宝之所依处及僧伽不受侵害之诏书”,并在过去赏赐之外,加赐白银56大锭、茶叶200包、锦缎110匹。作为一个宗王,忽必烈不能给予八思巴什么实际权力,所以只在这份令旨中重申保护藏地佛教和寺院的诺言而已。但对八思巴来说,重要的是,在阔端对西藏的决定性影响消失之后,萨斯迦派的新法王终于及时地找到了自己的新“施主”。他显然极其看重这一点。从1255年直到1280年去世,八思巴几乎每逢旧历新年都要给忽必烈写吉祥祝辞。他在1255年的新年祝辞中这样写道:“祈愿你这权势如大海、如须弥山、如日月珍宝之神中神健康长寿,所愿俱得成就!……你出身家族洁净高贵,财富受用等同如意宝树,祈愿你在尊胜众神所依止之须弥山胜于各方!……祈愿你像太阳照临各方!……为皇子胜于各方之故,持守清净戒律、智慧无畏之说法僧八思巴撰此祝辞。”佛教的“清净戒律”并不禁止高僧大德使用最华丽铺张的辞藻,为被他们认为是“真命有归”的统治者招徕吉祥与佛的护佑。
这时,在藏地佛教界以神奇的法力闻名的葛里麻拔噶希也应邀来到忽必烈在汉地的大营。忽必烈显然被葛里麻拔噶希的法术所倾服。出自萨斯迦派的藏文史料说,八思巴在他的忠实信奉者察必王妃提示下,用刀截四肢而不受伤来证明自己受“五部佛护佑”的功德。噶举派的文献则说,葛里麻拔噶希拒绝了忽必烈要他留侍左右的请求,不辞而别,后来又在漠北受宠于蒙哥。所以当他中统年间来到汉地时,被忽必烈拘捕并流放海边。无论如何,随着蒙哥汗去世、旭烈兀远走西域、阿里不哥兵败投降,忽必烈庇护下的萨斯迦派取得了在元代藏传佛教各派中定于一尊的地位。
中统元年(1260)十二月,八思巴被新即位的忽必烈封为国师,“授以玉印,统释教”。这时,忽必烈在全力应付与阿里不哥战争的同时,已开始为系统地建立元朝对藏地的行政统治做准备。中统三年初,他派遣专使持金字牌符入藏,向各寺院布施,实际意图是探视藏地的局势。八思巴为此专门写了一封信给藏地佛教各派的领袖,要他们慎重接待朝廷特使。在他的信里,八思巴再次强调,他以国师身份留住汉地,不是为了萨斯迦一派的利益,而是为了“整个佛法及所有众人之事”。
争位之战结束以后,忽必烈正式着手进一步治理藏地。至元初,在藏地最东北的边区(今甘青地区)设立“吐蕃宣慰司”。元军在这里“随地厄塞设屯”,用“恩威并著”的手段“镇抚”藏人各部。对今川北藏区,元廷也置司“招谕”、“镇抚”。与此同时,八思巴兄弟被派回吐蕃本部,去整治藏地政教事务。
1264年,他们从大都启程返回萨斯迦。八思巴的弟弟恰纳多儿只娶阔端的女儿为妻,于是以黄金家族“古儿干”(蒙语,译言女婿,亦可用于专指成吉思汗家族的“驸马”)的身份受封为白兰王。大概用以象征蒙古统治藏地的世俗权力。这一年又新建立“总制院”,掌管佛教和吐蕃之境,由国师统领。所以,八思巴此行是以统领总制院的国师和萨斯迦法王的地位,代表朝廷号令藏地佛教各派。临行前,忽必烈颁赐了一份诏书给八思巴,让他传谕各地。诏书“绣以白绒,网以真珠”,所以称为“珍珠诏书”。诏文宣称,忽必烈“已从明白无误之上师八思巴处接受灌顶,封彼为国师,任命彼为所有僧众之统领。……僧人们不可违了上师之法旨”。由此可见,两兄弟中,真正具有元廷在藏地代言人地位的乃是八思巴,而不是白兰王。
回到萨斯迦以后,八思巴按照护卫蒙古大汗和诸王的怯薛组织的形式,改造了萨斯迦法王的侍从机构。在这个称为“剌让(bla-brang)”的机构里,除了“内大相”的官号大概源于古代吐蕃王朝的“内大相”一词外,其余职官名称的构成,差不多全是模仿怯薛的各种执事官名称,其中包括:索本,负责法王饮食的官员;森本,管理卧室、卧具和服装的官员;却本,负责供奉仪式的官员;皆本,接待来人的官员;仲本,管理文书、档案的官员;佐本,管理财务的官员;真本,负责引见的官员;迦本,管理驮畜、运输的官员;达本,管理坐骑的官员;作本,管理牦牛、奶牛的官员;其本,管理狗的官员,等等。八思巴还利用自己掌握的经济和政治资源,在西藏各重要的地方修建萨斯迦派的寺院。萨斯迦派的势力在前、后藏乃至甘青、川北地区都获得很大的扩展。
1267年,恰纳朵儿只在萨斯迦病死。八思巴在处理完丧事后离开藏地重返大都。这一年,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之争中曾经站在阿里不哥一方,因而与元政府和萨斯迦派结下怨恨的必里公派起而反抗。元军再次深入吐蕃本部镇压叛众。史料没有提到八思巴在藏地的活动与此次必里公之乱是否发生过直接关系。
恰纳朵儿只之死和必里公之乱的平息,对13世纪吐蕃本部的政治史发生了很重要的影响。白兰王本来是元王朝建立在藏地的地方政权的象征(八思巴相当于中央政府的佛教领袖和主管吐蕃之境的负责官员)。白兰王死后,元廷遂设立“乌思藏三路军民万户府”作为统治吐蕃本部的地方权力机构,后来改名为“乌思藏宣慰司”。它的长官经八思巴推荐,由朝廷任命,授予水晶官印。首任长官是正在萨斯迦法王府中代理主持政教事务的释迦藏卜。在这前后,元廷又乘平定必里公之乱的余威,在吐蕃本部调查户口。这次括户分两组进行。一组从藏地西部开始调查,逐渐往东进入后藏之地,由阿衮和弥陵负责实施;另一组则从后藏向前藏推进,由司徒阿昔吉实施。新上任的乌思藏宣慰司长官释迦藏卜也积极参与了这一次括户。吐蕃本部著名的“十三万户”,大概就是在这次括户的基础上确定的。
至元五六年(1268~1269)之交,八思巴回到大都。蒙古王公和朝臣、市民到大都郊外远迎。八思巴在“香华幢盖、天乐仙音”的簇拥下,经过结扎着彩带的街道,进入宫中。一路上“万众瞻礼,若一佛出世”。
回京师后不久,八思巴就把他根据藏文字母创制的一种方形直书的字母体系呈献元廷。用这套字母,既可拼写蒙语、藏语,也可以拼写汉语。它于1270年被元朝指定为书写蒙古语的法定字母体系,叫做“蒙古新字”,现在学术界通称它为“八思巴字母”。元朝有很多官方汉语文书,也使用八思巴字母来拼写。在一个多语种环境中,用一种通用的字母体系来拼写各种文字,这个设想似颇有可取之处。但八思巴字母除拼写藏文较贴切易通外,用以拼写多音节的蒙语词汇,就必须把本来应当连书的字母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切开,给认读带来很大的困难。汉文本不是拼音文字,改用八思巴字母来拼写汉语,认读方面的障碍也很大。例如元武宗时发行的铜币“大元通宝”,钱面上铸有八思巴字母拼写的汉文,作tayytienthungbaw。用ytien来拼写“元”,用thung来拼写“通”,这样的“谐声”一般人也很难掌握。所以虽经政府强行推广,这种字母还是无法真正被社会接受。元朝灭亡后,八思巴字母在任何一种书面语中都未被继续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