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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大体同时,元代又是云南佛教摆脱藏传密宗的支配性影响而大规模改密为禅的时代。南诏、大理政权时,云南佛教“皆西域密教”,实际上是藏密,“初无禅讲宗也”。密教僧人叫阿叱力或阿阁梨,或称轨度僧、轨范僧。没有出家的阿叱力叫“师僧”,有妻室。最早在云南开寺收徒传播禅宗的,是1250年从云南到内地学禅,历25年后回到中庆筇竹寺的雄辩禅师。大约在十三四世纪之间的四五十年间,从汉地传入云南的禅宗很快成为当地佛教的主流,阿叱力僧几乎落到民间巫师的地位。这个转变,很可能有当时云南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重大变迁作为基础。但它刚刚发生在汉地的文化影响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施加于云南地方的时期,因而有效地加快了云南上层文化从它本身的体系中脱逸出来,向中原汉文化靠拢的过程。到元明之际,在云南中心地区的城镇和士人中流行的,已基本上是与内地相同的汉文化了。
不过,从上面的叙述中间,也不应该产生这样一种误解,即元代云南的人口主体,已经由汉族百姓、或者至少是由汉化程度很深的那些非汉族居民所构成了。各种少数民族的部族、部落或部落集团,占据了人迹所能至的高山、水滨、坝区和林木中的大部分地区,尽管其人口密度很低,但在人数的绝对值方面,仍要大大超过在元政权保护下集中于少数城镇,尤其是大城市里的汉族居民。汉文化的影响主要通过这些城镇向其周围辐射。在大理和中庆城之间,这些辐射点大概能基本上构成一个互相呼应的网络。在它以外,汉文化的辐射力仍不足以穿透广袤的多民族交叉分布区。
到明代,甚至清代,汉文化在云南依旧是按照辐射网络式的格局传播的,不过分布在网络上的辐射点增加了,网络的外沿铺向更大的地域,网络保持信息能量和复制信息的功能也更为明显地增强了。明初有大批宁镇地区的“良家间右”被强行迁移到云南落籍。他们带去的方音,竟使明代云南很多汉族聚居点“言音绝似金陵。但呼院曰万,街曰该,鞋曰孩,虹曰水桩,松炬曰明子,蓄水曰海子,岭曰坡子,沟曰龙口。民呼官,太守以下皆曰父母;监司以上皆曰祖”。
因此,从13世纪直至近代,云南文化变迁的格局,正是在元代奠定的。边庭风情多异彩元云南行省的辖境,比今天的云南省要大。其东界基本与今云南省界吻合,而与湖广行省(含今广西和贵州)接邻。其北界将今四川西昌囊括在内,自西向东分别与吐蕃东境的朵甘思、朵思麻以及四川行省接邻。它的西部、西南部、南部和东南部则分别与元代中国的西南邻国接界。
行省西部的边界与南诏、大理国时期相同,即在今缅甸北部与印度分界的那加山脉,它是恒河水系和伊洛瓦底江水系的分水岭。在它的西南,元初边界基本上与大理国边境线相同,位于今德宏所辖诸县地界略西、略南,与缅国相邻接。1270年和1280年,元军两次征缅,遂将云南行省的这一段边界向西南推进到原缅国辖境,大体将北纬23°以北的萨尔温江和伊洛瓦底江两河流域之间的地面括入版图。元朝后期曾更南至于邦牙(今曼德勒西南)置宣慰司,但不到五年就放弃了。
西部边界地区有景咙金殿国(在今西双版纳),是傣族先民建立的地方政权,为大理国的属国。元朝1300年前后才在这里设彻里路军民总管府,正式行使对该地的统治权。彻里与它之南的八百媳妇国的疆域犬牙相错,大体上以今南垒河分界,河北属彻里,河南属八百媳妇。元成宗时曾准备出征八百媳妇,兵马尚未进入云南,就因沿途扰民激起今黔西、滇东北各部族的武装反抗,元军被围穷谷,得脱者仅十之一二,被迫罢征。彻里置司以后,八百媳妇国部酋相继归附元廷,1320年、1330年,元先后设蒙庆宣慰司、八百等处宣慰司都元帅府于彼地。今缅甸南掸邦的南垒河以南地区、泰国清莱府和清迈府的部分地区也被纳入元朝统治。此外,1320年,元还在越南莱州省境内置宁远州。1330年,设老告军民总管府统治今老挝北部的琅勃拉邦一带。
云南行省的东南与安南(在今越南北部)接界。这里的边界基本上与今中越边境线吻合,惟临安道宣慰司(治今云南建水)所属阿月部的地域,还要超出今马关县境,达到今越南河江省的部分地区。
沿着不同方向散布到云南境内的许许多多种落集团,在无数由自然环境造就的相对隔绝的聚居区中形成差异极大的经济和文化景观。见于元代史籍的各种土著居民,就其大的族类而言,有白人、罗罗、金齿百夷、么些、斡泥、峨昌、撬人、土僚、蒲人等等。
白人是今白族先民,是以南徙入滇的古代氐羌族当中经济、文化较发达的一些族系为主体,并融合了汉魏以后移入南中的汉族大姓瘤氏以及其他一些汉族人口而逐渐形成的共同体。南北朝以后,它以“白蛮”见于史籍,而与“乌蛮”(分布在云南的另外几支氐羌人后裔)相区别。元代又称他们为阿、(寸白)、白人。其分布地区,以中庆、威楚、大理、永昌(治今云南保山)为主,东至普安、曲靖,北至丽江,南及元江。他们多居住在坝区,以农耕为生,有水田,称五亩为“一双”,种植麻麦蔬果。其农业经济与汉人颇接近,所以元代入滇的汉人,认他们为“汉之遗裔”。尤其是城镇或其附近地区的白人,在与汉族交往中风俗逐渐接近汉族。到明朝,“近城汉、焚人风俗”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了。中庆晋宁的元代白人王惠临终时遗训子孙,“忠孝丧礼完全遵照古风(这里的“古风”其实是指汉人风俗),不要追随焚俗”。这个例子既说明受汉文化影响较深的白人对汉地仪文之制的仰慕,同时也说明当时流行的“焚俗”毕竟还保持着若干固有特点。在写成于元代的《云南志略》中,李京这样描写当时白人风俗:男女首戴“次工”,制如中原渔人之蒲笠,差大;编竹为之,复以黑毡。亲旧虽久别,无拜跪,唯取“次工”以为馈。男子披毡椎髻。妇人不施粉脂,酥泽其发,青纱分编,绕首盘系,裹以攒顶黑巾。耳金环,象牙缠臂。衣绣方幅。以半身细毡为上服。处子孀妇(即未嫁女子和寡妇),出入无禁。少年弟子,号曰妙子。暮夜游行(晚上出来闲游走动),或吹芦笙,或作歌曲。声韵之中,皆寄情意。情通私耦,然后成婚。居室多为回檐,如殿制。食贵生,如猪、牛、鸡、鱼,皆生醢之(意即把猪牛鸡鱼等肉生剁成肉酱),和以蒜泥而食。每岁以腊月二十四祀祖,如中州上冢之礼。六月二十四,通夕以高竿缚火炬照天,小儿各持松明火,相烧为戏,谓之驱禳(禳即灾)。佛教甚盛。戒律精严者名得道,俗甚重之;有家室者名师僧。教童子,多读佛书,少知六经者。段氏而上,选官置吏皆出此。民俗家无贫富,皆有佛堂,旦夕击鼓恭礼,少长手不释念珠。一岁之中,斋戒几半。诸种蛮夷,不知事神佛,唯白人事佛甚谨。……其俊秀者,颇能书,有晋人笔意。……市井谓之街子,午前聚集,抵暮而罢。交易用棋子,俗呼作见八。以一为庄,四庄为手,四手为苗,五苗为索。人死,俗尸束缚令坐(即将尸体缚束成端坐的姿势),棺如方柜,击铜鼓送丧,以剪发为孝,哭声如歌而不哀。既焚,盛骨而葬。……其贵人被服,近年虽略从汉制,其他亦自如也。
上引史文中提到白人在旧历六月二十四日晚缚火炬照天、持松明相烧驱灾,就是至今仍在白族和西南其他少数民族中流行的火把节。
白人的语言,按现代语言学分类属于藏缅语族彝语支。从汉魏至元代,白蛮的语言中吸收了大量汉语借词。唐朝人说,在西南诸部中“言语音,白蛮最正”,大概就因为白语中有一部分名词能与汉语的相应词汇相通。李京说,白人语穿衣曰衣衣,吃饭曰咽羹茹,樵采曰拆薪,帛曰幕,酒曰尊,鞍曰悼泥,墙曰砖垣,等等。白语基本语汇大量吸收汉语借词,应当是白人在社会生活中间长期使用双语的结果。从大理国后期开始,白人利用汉字和在汉字基础上稍加创造的一部分新方块字来记录他们的书面语,形成所谓焚文。在元代中后期,焚文在云南地区已相当流行。焚文中的自造新字比例并不大。焚文所使用的汉字,虽有一部分类似表音符号,纯粹用来记录白语词汇的发音,但绝大部分仍同时保留了汉字原来的字音和字义。因此,焚文与其说是白语的书面形式,或许不如说更像是一种俗体的汉语书面语。
罗罗即“乌蛮”,是现代彝族的先民。元时乌蛮各部仍多有各自的部名,罗罗则是对他们的统称。南诏时乌蛮七部中有“鹿卢蛮”,当即罗罗一名的来源。蒙古人又在这个名称之后加上复数后缀,汉语音译为罗罗斯,用来专指集中居住在今四川凉山和西昌的罗罗人。元置宣慰司于其地,称罗罗斯宣慰司。乌蒙、乌撒也是罗罗人集中居住的地区。此外,罗罗的分布还遍及云南大部分地方,多与诸族杂居。他们或耕或牧,农业经济大体处于刀耕火种阶段。李京说:男子椎髻,摘去须髯,或髡其发。左右佩双刀,喜斗好杀,……以轻死为勇。马贵折尾,鞍无,剜木为镫,状如鱼口,微容足趾。妇人披发,衣布衣,贵者锦镓,贱者披羊皮。乘马并足横坐。室女(指未出嫁的姑娘)耳穿大环,剪发齐眉,裙不过膝。男女无贵贱皆披毡跣足。……虽贵,床无缛,松花铺地。……有疾不识医药,惟用男巫,号大奚婆。以鸡骨占吉凶,酋长左右斯须不可阙,事无巨细皆决之。……每岁以腊月春节,竖长竿,横设一木,左右各坐一人,以互相起落为戏。
金齿、百夷都是今傣族先民。其俗尚以金银、漆等涂饰牙齿,所以很古以来就被称为金齿、银齿、黑齿等。元代的回回人和蒙古人用波斯语zar-dandan称他们,也是金齿的意思。元以后,这种以金饰齿的俗尚在有些百夷部落中演变为死后用金箔镶二齿而后葬。金齿并不是他们的古代风景画鉴赏自称,而是他族的外称。唐代汉文记载中有裳魔,明代有歹摩,都是“傣勐”一音的不同写音形式,这才是金齿百夷的自称。李京说,“西南之蛮,白夷(即百夷)最盛。北接吐蕃,南抵交趾”。行省的西南及东南边地是他们的主要居住区。南诏、大理时代,这一带的傣族先民大体上可以今澜沧江为界分为两部分,西部是金齿(或黑齿),东部是白衣(即百夷)。入元以后,金齿、百夷之称经常混用,已不复区别。西南的金齿百夷,由大理金齿等路宣慰司管辖,东南地区诸部归隶于临安道宣慰司。行省的彻里(景咙金殿国)宣慰司所管,与更南的八百媳妇地区,也是在语言和族属上与百夷同类的居民。世传八百媳妇国部长有妻八百,各领一寨,故以之名其国。
百夷诸部多从事农业经济。其地多桑柘,四时皆蚕。由于气候适宜农作物生长,土地又肥沃,所以“地利不能尽,然多产牛羊鱼果”。大多数金齿部落元时还没有使用文字,刻木为约。百夷妇女特别能吃苦耐劳。据《云南志略》,他们“长眉睫,不施脂粉,发分两髻,衣文锦衣,联缀河贝为饰。尽力农事,勤苦不辍。及产(指分娩生育)方得少暇。既产,即抱子浴于江,归付其父,动作如故”。由于居地偏南,风土下湿上热,金齿百夷“多起竹楼,居濒江。一日十浴”。“交易五日一集。旦则妇人为市,日中男子为市。以毡布茶盐互相贸易”。百夷诸部到明代后期才开始奉佛,在元代惟信巫祝而已。惟彻里的傣族先民则早已是上座部佛教的信徒了。
至正之初,随着元朝中央政府和元行省统治势力的衰落,麓川(今云南瑞丽)百夷土官思可发举兵抗命,“盗据一方,侵夺路甸”。据傣文《麓川思氏官谱》,思可发为土语音译,意为擒白虎之王。元明官方文献多以死可伐名之,是一种诬称。思可发兵起之后,邻近诸部“相率纳贡”。元廷曾几次派兵往征、下诏招谕,都不能见效。至正十五年(1355)思可发降元。但此后,他实际上仍长期控制麓川四周“三十六路”之地,“虽奉正朔、纳职贡,而服用制度,拟于王者”。一直到洪武中,他才重新被明朝招抚。
么些即今纳西族先民,《华阳国志》中记为摩沙夷。从南诏、大理以来,他们一向以丽江为聚居中心,其“地凉,多羊马及麝香、名铁,依江附险,酋寨星列,不相统摄”。么些人在云南地区最早被蒙古征服。元廷先设察罕章宣慰司治其地,后又以金沙为界,分为东、西五城地。分别隶属于北胜府(今云南永胜)和丽江路。元初的么些大姓有和氏、木氏等。察罕章管民官一职曾由和氏担任,木氏是其属下。至明初,木氏势力渐大,其后代写成的《木氏官谱》一书,遂将元代的察罕章管民官之职安到自己的祖先木良(即麦良、阿良)头上。
关于么些人的风俗,《云南志略》写道:
善战喜猎,挟短刀,以砗磲为饰。少不如意,鸣钲鼓相仇杀,两家妇人中间和解之,乃罢。妇人披毡,皂衣,跣足,风环高髻。女子剪发齐眉,以毛毡为裙。……不事神、佛,唯正月十五登山祭天,极严洁。男女动百数,各执其手,团旋歌舞以为乐。俗甚俭约,饮食疏薄。一岁之粮,圆根(指芜菁)已半实粮也。贫家盐外不知别味。有力者尊敬官长。每岁冬月,宰杀牛羊,竞相邀客,请无虚日。一客不至,则为深耻。人死,则用竹箦舁至山下,无棺椁,贵贱皆焚一所,不收其骨;非命死者则别焚之。其余颇与乌蛮同。
斡尼亦作和泥、禾泥等,与现代的哈尼为同名异译,主要分布在临安(今云南建水)西南、今元江流域。他们多巢居山林极险,而与河谷平坝地区的金齿百夷以及山居的其他部族错落杂处。李京记其习俗云:“家有积,具以一百二十索为一窖,藏之地中。将死,则嘱其子曰,我平日藏若干,汝可取几处,余者勿动。我来生用之。”
临安西南的斡泥散布地区,实际上是民族杂居区。上述白人、罗罗、金齿百夷、么些等族的主要聚居区内,同样存在着其他民族杂居其间的情况。例如以么些为主要居民的丽江,“蛮有八种,曰磨些(即么些),曰白,曰罗落(即罗罗),曰冬闷,曰峨昌,曰撬,曰吐蕃,曰候”。峨昌即今阿昌族名之异译。撬与俅音近,今云南高黎贡山西部的独龙江,上游仍称俅江(发源于西藏察隅县东)。撬人应即俅江流域的居民,后来逐步南下,徙至独龙江一带,今称独龙族。伊人即今傈僳族先民。傈为专名,即的别译,僳是少数族语音译,意为人或族。伊人居地在“兰州冰琅山外”,即今云南兰坪西碧罗山(怒山)外的怒江流域。另一方面,除其主要聚居区之外,白人、百夷、罗罗等族也有许多部落散布于行省各地。罗罗的分布尤其广泛,从行省腹地到边远地带,其足迹几乎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