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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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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把冯昆叫到门外,指着大门上悬挂着的“武德骑尉”对冯昆道:这是朝庭赐给你祖父的,为人当如乃祖,行天地之间,留千秋之名,这是往大的说,往小的说,也能落个封妻荫子——
冯昆问道:“大,(注:关中人将父亲称为“大”)什么叫封妻荫子啊?”
父亲道:“你祖父有功于朝庭,你祖母就得到了朝庭的敕命,即为封妻,咱们现在住的大屋,家里的田产,都是你祖父用俸禄置办下来的,养活咱们一大家子,这就叫荫子”
其实父亲并没有给冯昆正确解释荫子的意思,他已经看出来,这世道不再是舞刀弄棒就可以闯天下的世界,所以祖父死后,父亲可以以正九品入营,他却放弃了,有人请他出山做事,他也婉拒了。凤翔处于关中平原西部,这里地肥水美,插个枝条就能长成一棵大树,是个养人的地方,所以这里的汉子自古不愿出门——在自己家里好赖都能混饱肚子,为什么要跑到外面吃苦受罪老婆娃娃热炕头,这是神仙的生活这也是冯府在柳林镇特别受尊重的原因之一,不单是因为冯昌烈是大官,主要是他敢跑到外面去闯,闯出了名堂。
父亲股子里也有着一股祖父那般的血性,但是一些固有的思想也影响着他,乱世在家里平安地照看着一家人足矣。外面洋人欺侮着中国,如果朝庭血性一点儿,父亲许也就激起了心中的那股血性,可是朝庭由一个老女人把持着,把一个泱泱大国也治理的象个老女人一样,连凤翔县的好些大户也都知道种鸦片来钱更多一些,纷纷让佃户改种鸦片,父亲却没有跟风,依然让佃户们种粮食,种鸦片是害人利已的事情,民以食为天,人不吃鸦片可以,不吃粮食就不行,顾得了温饱后,多余的粮食酿成美酒,品着酒赏着花这已是人间的极乐,为什么要作践自己抽鸦片那种东西呢?
父亲一直认为抽鸦片并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自虐,用这种东西把自己弄得流鼻涕、打哈欠、肚子疼,难受的直撞墙,然后抽一口,咦好了那为什么一开始就不要抽这东西,不是就没有这种种苦痛了吗?父亲没事的时候也喜欢看看书,他是杂七杂八的乱看,书中的一些因果循环的故事更容易让一个人安于现状,到后来连一些慕名而来想同他过两招切磋切磋的武林中人他也婉拒了,招待那是一定热情招待,如果盘缠紧了,赠送些银两那也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声称自己耽于读闲书、做喝酒赏花之事,一身拳脚已经撂下了,令那些慕名而来的武林中人酒足饭饱后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父亲似乎完全是一个乡绅的做派了,只有冯昆知道,父亲的武艺并没有荒废,夏夜里,有几次小冯昆觉得有些燠热,偷偷跑到后花园想捉几只蟋蟀玩,快走到月亮门的时候,就听到后花园内有衣袂带风的声音,冯昆趴在月亮门旁往里窥视,就看见父亲在后花园的空场上,或是拳脚带风地练着招数,或是月光下一团银辉四溢地练着刀和剑。父亲读书,也送冯昆到学堂念书,现在是乱世,那个喜欢被人尊称为“老佛爷”的老女人,那是多“歪”(关中方言:厉害的意思)的一个女人,连皇帝都要受她管,也架不住八国联军的连打带吓,去西天去见真正的“老佛爷”去了,一身好武艺抵不住洋人的洋枪洋炮了。
虽然祖上传下的习武门风不能变,但是父亲的观念改变了许多,觉得送冯昆去学堂读书也是必不可少的,读书人不必流一滴血也能做官,洋“书生”发明了枪炮,令武人再不敢嘲笑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父亲已是壮年,房屋田地都是先人置下的,就是家里值钱的一些金银器皿和古董字画也是先人留下的,自己给子女留下了什么?只是转了个手而已。每个父亲在子女身上都是无私的,自己优秀,希望孩子还能超过自己,如果自己碌碌无为,那就更不用说了。
父亲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观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在冯昆面前,他却从不说这些话,倒常讲一些岳习、杨家将之类的忠勇之事,希望儿子将来不要象他这样一生碌碌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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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昆背着手站在大门外,仰望着冯府上方那块稍长一些的“武德骑尉”的牌匾。现在是民国二十五年,公历一九三六年。四十二岁的冯昆自十五年前父亲病故后就是冯府的一家之主了,由少爷被镇上人称为冯老爷了。冯昆目光上移,挑檐的缝隙中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几根茎草,正如他鬓角暗暗生出的几根白发,虽然并不引人注意,但是自己忍不住在心里暗暗一声叹息,三年前的那件事又浮现在眼前。
三年前,冯昆还在宝鸡邮政署公干,任邮政署副署长。
那天,冯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边酌着小酒,一边办着手头的几件公事,忽然一个科员急急忙忙跑进来,告诉冯昆省邮政总局的廖总局长亲来视察,车子已经停在了邮政署的院子里。
廖总局长亲来视察怎么会不提前通知呢?好让下面做好准备。有了欢迎的队伍,上司的面子才能更足一些,这是一向的惯例。但是廖总局长这次视察不但他不知道,署长也应该不知道,要不然怎么会这两天回老家省亲呢。
然而廖局长已经来了,冯昆顾不得多想,赶忙出去迎接。其实廖局长来宝鸡是另有他事,办完事后顺便来宝鸡邮政署来视察一下。
冯昆带几名科员陪同廖局长一行巡视了一遍邮政署。冯昆是个直爽脾性,不象一般下司见了上司只知一味拍马,廖局长觉得很新奇,心里对他倒有几分好感,同他探讨起了邮政局里的一些问题,冯昆也就大胆地说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指出系统内一些不足和应该改进的方法,两个人谈得倒很投机,临走时廖局长还拍了拍冯昆的肩膀。
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冯昆也处理的很好,可是王署长省亲回来后,一个专走溜须拍马路线的科长却给王局长反映了另外一个版本,说冯昆趁王局长刚好不在的时机,将邮政局署一些错漏之事说给廖局长,这不是说明王署长管理无方吗?冯昆并大肆陈述自己的见解,彰显个人之长,这明显是觊觎王署长的宝座,想取而代之。
王署长虽鼻子里“哼”了一声,斥责了那科长一句“乱说”,心里却将这段话放了进去。此后,王署长对冯昆就有了成见,做起事来处处被掣肘。王署长还三番五次向总局反映冯昆贪杯渎职,建议总局撤掉冯昆副署长之职或开除。冯昆喜爱杯中之物,却从未误事。不会拉帮结派的他不知道事情的原由,性情豪爽的汉子遭到这样莫名其妙的小鞋,心情郁闷又难免多喝几杯,谁知这次倒真的误了一件事——一件本来应该由科员去做的事情,王署长却派人把紧急公函送到了冯昆的办公室,冯昆当时正酒后躺在办公室兼寝室的床上休憩。
误了公事的冯昆无言自辩,不待王局长多说,就把写好的辞呈交了上去——这正中王局长的下怀,也正中那个溜须拍马科长的下怀。在冯昆辞职后,经过王局长的推荐,那个科长坐上了副署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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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赋闲已三年,冯昆在自己身上渐渐看到了父亲的影子,然而他又没有父亲的那份恬淡,有时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不应该那样意气用事,应该再忍一忍,是非曲直总有彰显的时候。正是壮年的时候,却赋闲在家,冯昆有一些惭愧。然而柳林镇的乡亲们并不这样想,冯府的冯老爷一身好武艺,却到邮政局谋事卖文,这在他们想来,本身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事情。冯府家大业大,一百多亩好田地,祖上留的财宝都吃不完,冯老爷要么就应该出去做武将,要么就要家里做老爷,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对冯昆回来的事情,他们倒觉得很应该,一如既往地很尊重冯老爷。
冯昆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府中的经并不好念。并不是说家中有什么不睦,相反,夫人贤惠,自已一时冲动辞了公职回家,夫人并无半点怨言,偶尔自己有点烦闷,夫人便陪他以茶代酒,说笑几句陪他解闷。一子一女也乖巧懂事,女儿曼婷今年十七,已出落的婷婷玉立,曼婷六岁的时候,夫人曾和他商量要不要给女儿缠足,虽说民国政府已颁布了禁足令,但是缠了也不会受到什么追究,如果不缠千年的风气能一朝就改变吗?错过了时间,万一以后又流行缠足,会影响女儿的一生。
冯昆为这事也苦恼了几日,他决定问一问女儿的意思,没想到女儿不但不愿意缠足,反而要冯昆教她学武,说是看父亲练武很有趣,冯昆一想罢了罢了,女孩儿练武能有什么定性,无非是觉得好玩罢了,但冯家是行武世家,夫人本身体质虚弱,生完曼婷后六年未能再孕,夫人劝冯昆再娶一室二房,冯昆念夫人贤惠,说再等等,既然女儿说要习武,暂且又没有男孩,冯昆就想聊胜于无吧,如果女儿有定性,自祖父手里参悟自创的一套拳法或也不至于失传,遂教曼婷习武,这缠足的事情也就不必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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