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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华北平原的乡村有一个习俗，假如有个少女不幸无常了，她的家人一定要设法找到一个同样早夭的少年进行合葬，不管其间寻找的过程有多么困难，这是必须办到的事。合坟前，两家人还要举行完婚的仪式，旧时的大户人家，这个“阴缘”的仪式是讲究排场的，就是平头小户，两家人的一顿“喜酒”也必不可少。针对这种“阴缘”的解释有数种之多，最流行的说法是，早夭的少女如果未结“阴缘”，就不会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少女的魂魄虽说是不伤人的，但会郁结不散，而且在风清月高的夜里会发出鹭鸶一样逶迤忧郁的歌声。事实上这种声音只是回响在人们的传说中，真实的生活中没有谁听到过，或许也存在一种可能，就是家人在极度悲恸之下出现了幻听。我以为，“阴缘”的存在是一件没来由的荒唐事情，唯一的益处或许是可以稍稍安妥一下家人受伤的心灵。
我读中学的那几年正赶上破“四旧”，诸多正经的传统习俗都未能幸免，“阴缘”这类没名堂的事更在被砸烂之列，但其间发生的一件悲剧却让我觉得这“陋习”中竟也有美好的一面。
那一年的春天风调雨顺，气候宜人宜物。在那个年月里，尽管很少有人专心务农种田，但老天甘心作美，因而入了夏，庄稼就像农家生养的孩子，虽然父母不操心*，却是一股脑地往茂盛里长。我的老家是棉产区，半腰高的棉田纵横连理，一大片缀连着另一大片，视力再好的人一眼望过去也望不着边际。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田里突然爆发了棉铃虫疫情。棉铃虫是昆虫的一种，昼伏夜出，和蝙蝠有点类似，也热衷集体生活，小翅膀的颜色是黄褐色或黑褐色，外缘带有小黑点，让人看着极不舒服。一般的动物幼年是可爱的，棉铃虫是个例外，幼虫都可恨，细细绿绿的一条小肉虫，依偎着棉枝，胃口和蚕一样好，疫情严重的地段过不了一周到十天时间，棉田就会变成棉柴。疫情就是火情，老老少少都成了消防队员，我所在的中学也是全体出动“支农”。剿灭棉铃虫的办法是拉网式的喷洒农药，我们班里分到了四台背式喷雾器，一个简陋的塑料匣背在身后，左手按动压力柄，右手的喷头就像淋浴一样喷射。我们是初中年级，任务相对少一些，一天的时间内给60亩棉田淋浴。我记得天才麻麻亮，我们就赶到了距学校10公里外的“责任田”里，我的工作是技术活，负责配制农药，把农药和水按比例灌入喷雾器内。当年使用的农药叫“乐果”，一种有机磷内吸杀虫剂，这种乳油样子的液体味道极难闻。当地的老农介绍说，味道难闻，对人的危害却不是很大。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当天就得到了回报，中午才过去不久，我们班里开始有两个同学出现眩晕、头疼的症状，截止到夜里，全校有八个人被送到医院，其中有一位是物理老师，第二天早晨传来噩耗，一位高中女同学抢救无效死亡。这位女同学姓王，人极腼腆，连笑都要低下头。我作为班上的代表，到王姓同学的家里去慰问。她母亲悲恸欲绝的样子我终生不会忘记。几个人搀扶着，却半瘫在地上，双手一下一下比画着，大张着嘴，却是听不到哭声。一个十六岁的花季生命就是在那个早晨舍下我们远远而去。
我们中学校长是个转业军人，常年紧绷着脸，一年四季穿着军用鞋，冬天是大头鞋，夏天是胶鞋。冬天男同学们都远远地躲着他，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不少人被大头鞋踢过屁股。这位校长在那个悲伤的早晨之后消失了半个月的时间，最后从200公里外的北京通县赶回来，带回了一具因车祸而亡的少年尸体，和王姓同学埋在了一起。时间没过多久，这个校长被撤了职务，据说还关押过一段时间，罪名是封建余孽。
我离开老家多年了，当年的县城已经发展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连县名都不存在了。有一回和老同学走在街道上，一起回想当年千亩棉田的样子，感慨着沧海桑田的变化。我的同学被大头鞋校长踢的次数最多，大头鞋被撤职后就离开了教育系统，他的文化水平也太低，才小学程度，后来给一家公司做保安，再后来就退休了。因为那次“合坟”事件，他赢得了我们全校同学的好感。我和老同学一起到家里去看望他，他身患中风，眼神呆呆的，已经认不出人了，在他的床前，我和我的同学给他深深鞠了一躬。（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