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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走时说的话都给忘了。”单嫣淡淡责备说,胡炭投注过来的亲近欢悦目光让她微有些不习惯,虽然在相州之时,她无时不刻都在牵挂这个孩子,无数次的设想过归来后二人相处的情景,可是到当真面临时,仍然摆不脱那一股异样之感。在她一千四百多年的生命中,从未曾有人这么毫无保留的信赖和孺慕她,绝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度过的,因此猝然之下,多了这么一个魂血相连的亲人,被他如此敬爱和依恋,让她产生无比新奇感的同时,心底下也暗生出迷惘和恐惧来,她在一瞬间心神隐隐失守,感觉到莫名的迟疑和不安,似乎这一切只是在梦境之中。她察觉到了心底的这股生涩疏离之意,不得不假作嗔怪来掩饰情绪:“让你别叫我姑姑,我是你姨娘。”
“噢,姨娘!”胡炭笑着应道,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的心里充满欢喜。藉由血脉和灵魂的联系,他已确认这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秦苏姑姑虽然自小抚养他,疼爱他,却与他没有血缘,从未像眼前姨娘这样让他有雨水归川的安宁感觉,他能够清晰的感知二人之间血脉的共鸣,能够触摸到单嫣的真实情感,了解她的喜怒哀乐。姨娘的语气虽然带着责怪,然而胡炭并没有感觉到她的不满,他知道她并没有真正生气。
他察觉到她心里微微的不安,不过很快,那股不安就减弱消失了。
“身子怎样了?这些日子没再疼了吧?”单嫣问他。当初头一日见面,胡炭就被明锥和疯禅师交手时激出的劲气所创,伤重垂危,单嫣不惜本源耗用修为将他救转回了。虽然自负救人医术天下无双,可是关心情切,还是有此一问。
胡炭明白她所指,笑嘻嘻的摇头,挥拳空击了两下,道:“早就好了,姨娘医术这么好,那点小伤,怎么还会有事。”
单嫣点了点头,又问起劳免。这妖怪在夕照山中是个异类,不喜修行,不慕求大道,偏喜欢人间的闲散生活,又学得人一般的油滑性情,山上其他妖怪跟他都不甚亲近。广泽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虽然劳免寿命长久,功法也不算低,广泽还是把他扔到人世里负责信报联络之职,虽然有尽其才用之意,但夕照山与惊马崖的争战都没召他参与,这到底仍是变相的冷落疏远了,单嫣只担心劳免会因此心生疏懒,怠慢了胡炭。
谁知道其实不然,这妖怪被定神符吊着,对胡炭何止是有求必应,没求也要想法子求应,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一日里八十次的献殷勤,比个勤恳啰嗦的奶妈还尽心。胡炭这些时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侍奉得满意极了,只差没被刻个牌位供入祠堂里当成小祖宗了。他心思通透,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丝毫不弱于劳免,从那妖怪几次语及单嫣时躲躲闪闪的恭维和讨好模样,早就猜想到单嫣在夕照山中定然地位尊崇。劳免这么帮衬着自己,想是极盼在姨娘面前落个好形象的,希冀着往后遇有伤情时姨娘会对他另看一眼。
这妖怪性情倒是好,虽然有些狡猾,然而本心不坏,对自己和姑姑、师傅服侍得都算尽心,也肯做善事,在当地民望不低,若是不计较他妖怪的身份,算得上是一个富而有良的老爷了。当下毫不吝惜自己的激赏之词,赞不绝口,只把个劳老爷夸成个仗义轻财义薄云天的绝世好伙伴,天上有地上无,这种好妖怪,一只实在太少,只盼着多来几只才好呢。
单嫣听他眉飞色舞的讲述这几日的生活,虽是压低了声音,还是卖力的想给劳免说好话贴金,不由得有些好笑。劳免的性子如何,她自是早就知道的,学得人间的油滑奸诈,用些手段在胡炭身上,那是再简单自然不过了,轻易便打动小童的心。
不过见着胡炭知恩图报,人让尺而我敬丈,心里也自安慰,想道:“这孩子倒是和大哥一般的性情,处处与人为善。人家对他好,他便也加倍的对人好。”如今天地动荡,世道维艰,与十余年前已大有不同了,处处灾乱频发,单嫣已不能奢望自己珍重之人都能够偏安一隅独善其身,胡炭迟早都要投身于这场天地浩劫之中的。而一人能力再大,面对接踵而来的纷繁事务总是难以一一应付,身边总须有人帮衬才好,胡炭有这个性情,日后极易结交友好,呼朋聚伴,不用担心他再步胡大哥一般的命运。胡大哥也待人诚恳,只是运道不济,谁也料不到会生出那么巨大的变故,让他陡遭一场大难。一时忆起往事,再见到胡炭笑说之间眉眼闪动,机智狡黠,分明便是胡不为少年时的样貌,一时更生感触,悲从惘出,哀尽情生,心中柔情滚涌,依稀便错觉得眼前的孩童正是自己当年熟悉的胡不为,心潮涌动之下,原本冷峻的面容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便在这时,睡在胡炭隔床的秦苏‘唔’的一声惊醒了,黑暗里翻身坐起,警惕的低喝一声:“谁?”单嫣眉头一皱,脸色瞬间又冷了下来。她向胡炭说道:“现在天晚,你且先睡下,明日我再来看你。”说着,也不理会秦苏,人影闪动,倏忽而没,竟已是离室而去。
那边秦苏着衣下床,疾步来到胡炭床边,却看见胡炭拥被坐着,身上看来并无损伤,直愣愣的正望着打开的窗板发呆。
“你单嫣姑姑回来了?”秦苏立时便省悟到了,问向胡炭。刚才寐中突醒,神智未复,她并未看到黑暗中之人,单嫣最后的说话又低沉模糊的,让人难以辨知。待见到胡炭点头,心头便是一紧,无端的便感慌乱起来,手足有些无措,在原地呆想了一会,才移步到窗边,从桌上摸了火镰火石,嚓嚓嚓的打着,只不过似乎心里紧张,打得有些急促,好几次都打歪了,镰石上星火四溅,却没点着火绒,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蜡烛点着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她……没受伤吧?”
“没有。”胡炭摇头道,“她就问我劳老爷的事情,我净捡好话儿说了,劳老爷明天知道,得好好谢我才成。”
“还有呢?只说劳老爷,没跟你说别的事?”
“没有啊,”胡炭迷惘的看着秦苏,“她还有什么别的事?”纵是小童心思聪颖,这时候也猜不到姑姑心里想的是什么,眼见着秦苏面上微显失望之色,沉默下来,拿了一个锦墩坐下了,单手支颐,神游物外,似乎又陷入沉思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