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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草蛇灰线”法
——浅谈方远《神龟出没》的构思艺术
张爱波
方远的《神龟出没》容量何其大也!其间可见情场纠葛、官场暗斗、学术良知、商场投机等等,活脱脱一个当今社会现存矛盾形式的综合缩影!那如此错综的矛盾、复杂的情节和数量繁多的人物,作家是通过怎样的构思艺术将其有机地统一起来的呢?
记得当代剧作家丁西林曾说过:“我看《水浒》写武松,少不了他那棒子。我写《妙峰山》,贯穿人物行动的是把斧子。而《孟丽君》呢?是画像。”这种运用某种事物贯穿全文中以增强情节有机性的艺术构思方法,清代学者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将其形象地总结为“草蛇灰线法”,比喻在文学创作中多次交代某一特定事物,可以形成一条若有若无的线索,贯穿于情节之中。这条线索,犹如蛇行草中时隐时现,灰漏地上点点相续,故喻之为草蛇灰线。
今天,我们从方远的《神龟出没》中又看到了这样一只神龟,它的身影断断续续贯穿于整篇小说始终,隐于不言,却细入无间,小到人物出场,大到布局谋篇,都由它穿针引线,把情场、官场、学术界和商场的种种纠葛融于一体,舍却斧凿,化入浑然,使整篇小说呈现出“草蛇灰线”的艺术构思之美。
爱与死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说《神龟出没》中用一只龟串出一场生死恋,绝对不夸张。这场生死恋由孙玉华、他自杀的初恋情人和戴春玫三人演绎,跨越生死界,缠绵几十年,堪称传奇却极难描述,而龟的出现却把这场爱情穿引地如此真实感人。小说开篇便用鼾声引出了孙玉华那只“青壳褐眼”的乌龟和“他已五十八岁了 ,仍然独身一人,终日陪伴他的就是这只颇有灵性的乌龟”的奇怪现状。为什么呢?读者开始产生问号,于是,我们循着一些断断续续的线索拼凑起了三十年前的一场爱情悲剧:下乡知青孙玉华因为喜欢搜集破砖旧瓦与民间传说而被戴上了“封资修”走狗的帽子受尽羞辱,一起与他下乡的初恋情人也反目成仇,投入了公社民兵连长杜志刚的怀抱,但她怀孕后又被杜志刚抛弃,绝望地吊在神龟庙的房梁上自杀了,随着她的死去,“他的爱情之树就已经死了,连灰烬也没有留下。所以,工作后,他就一直未婚,一心一意地养龟,悟龟,甚至希望自己也变成一只大彻大悟的乌龟。”可以说,在这场爱情悲剧中,孙玉华难忘初恋,与龟相伴终生,已是令人欷歔!而此龟又引出来了其原来主人戴春玫,而这个平凡的农村妇女家里却隐藏着更加令人震撼的感人场景: 他(孙玉华)看到,屋里洁净极了,一尘不染,在迎门的墙上还挂着他当年挂上去的毛主席像,在像的下方增加了一只旧相框,他离开神龟乡时,戴春玫曾向他要了一张照片,现在就镶在镜框里,而他照片的旁边则是戴春玫的照片,两张照片紧挨着,相邻的一边都剪去了白边,肩膀挨着肩膀,就像一张结婚照一样。火炕上叠着整齐的杯子,被面的印花让他记起这是他曾经盖过的,他枕过的枕头还在,在其旁边又摆放了一只枕头。炕下放鞋的位置,是他穿过的那双军用胶鞋,同样,还摆放了一双女式布鞋,这是神贵村普通农民家最常见的夫妻卧室的摆设。
这种场景不禁让人脑海中浮现出乡间的冥婚,但这却是一场惨苦的生恋。孙玉华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刻选择自杀,是戴春玫救了他并以母爱般的方式温暖着他,当他考上大学后,善良而又聪慧的戴春玫既明白她与孙玉华的爱情是特殊时期的产物,更明白她并非孙玉华合适的妻子,因此,她用一个农村妇女所特有的淳朴方式在内心深处埋藏了对一个生者三十年的爱,这是生恋,可这种生恋比孙玉华的死恋更让人心酸,更让人震撼!
也是这只乌龟,又引起了各级领导如此的崇敬和重视,以致从市委副书记李康君,到神龟乡党委书记宋一鸣、乡长钱荣坤,也围绕着是否应敬崇宣传神龟借以发展旅游经济的问题纷纷登台亮相,各执一端。宋一鸣想在退休前当上县政协副主席,而能决定他命运的就是市委副书记李康君,李康君扶贫包乡镇,特别关心曾呆过并给自己带来官运的神贵乡,因此,借神龟出政绩的目的使两人站在了一起。年轻大学生乡长钱荣坤长期受到宋一鸣的压制,不认同这种无谓的炒作,更无法忍受宋一鸣借神龟假公济私进行贪污,于是宋一鸣和钱荣坤之间、李康君与二人之间,演出了一场场故弄玄虚、唇枪舌剑、掌控平衡的明争暗斗!虽然宋一鸣终落法网,钱荣坤荣升书记,而神龟真相之所以最终没有被揭开,众人考虑到的除了神贵乡的旅游经济外,更多的便是“领导的脸往哪里搁”的问题了。因此,敬龟引出的这场官场斗争虽然不大,但是在当今经济发展迅速的社会里却是尖锐并普遍存在的。
伴随着官场的敬龟而来的是学术界的考龟,而围绕考龟而展开的一系列故事无疑又是对当前学术良心的拷问!考古工作,需要的是严谨求实的考证和充足客观的考据,而李康君选择孙玉华去考龟主要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他认为孙玉华应该对神贵乡有感情,二是“孙玉华将龟奉为神灵,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带着个人感情去考证,就一定能做好做足这篇龟文章”,也就是说李康君看中的就是孙玉华考龟可能存在的不客观因素,这个出发点就是与学术精神背离的。当孙玉华在无奈中接下考龟的任务后,一场为争取继任水城市考古研究所所长的学术竞争便在两个副所长苏利民和赵来谷之间展开了。当学术一旦绑上了权力斗争的战车便必然面目全非了:先是苏利民找到了清朝状元张龟年在曾在神贵村居住并养有一只“缘如锯齿、颇有灵性”的神龟的文章,然后又把这只传说中的神龟与现有的神龟挂钩,最后在李康君的压力下孙玉华无奈模糊表态,却被宋一鸣以所谓“初步鉴定”的方式从报社公布。孤证难立,这个学术界千年而下的基本原则,在这一系列运作之下轰然倒地。尽管后来在神龟真相披露后,孙玉华出于学术良心放弃苏利民选择了赵来谷做继任者,但是他这种学术良心却再也无法改变所谓的考龟结果了。
神龟也引出了商机,引出了水城德隆旅游发展公司的老总黄仁生。但他的出现并不突兀,因为他也是一个养龟爱好者,并因此与苏玉华早就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友,这里,那只无所不在的龟又发挥着草蛇灰线的作用了。只是,与苏利民等不同,黄仁生爱龟,更知道用龟来挣门票费和香火钱,特别是他在与宋一鸣的那番围绕重修神龟庙的谈判中,一个有经济头脑、手腕老道的商人形象寥寥几句便呼之欲出了!
写到这里,我们都不禁要为《神龟出没》这个小小的中篇击节三叹了:无论是爱龟串起生死绝恋、敬龟引出官场斗争、考龟审视学术良知还是炒龟尽显商场本色,错综复杂的情节,角度多变的场景、性格迥然的人物,皆由一只老龟若隐若现,迤逦而来。可以说,《神龟出没》对于“草蛇灰线法”运用是非常成功的,它的意义不仅在于增强了情节的有机性,更通过对龟这个特定事物忽断忽续地描写,为情节的发展埋下伏线,使故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自然而又合乎逻辑,从而形成此呼彼应、首尾贯通的艺术整体,这就是所谓的小说创作的构思艺术之美!
我国通俗小说创作皆源于宋元说话,艺术上与之一脉相承,其间经历明清经典名著辈出的辉煌时代,而自本世纪初以来的激进的全盘否定传统的新文化运动,在颠覆腐旧的同时也几乎摧毁了传统小说创作的艺术纽带,造成了一种巨大的文化断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小说创作在经历了西方众多的“主义”与“方法”以后,似乎无可置疑地陷入了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荷戟独彷徨”。但也只有这种彷徨,才能真正迫使我们静下来,回头去领悟何为“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何为中华传统文化之自然天成、大美无言。而在此时,一切皆放下,我们只愿静静地沉浸在《神龟出没》这巧妙的创作艺术构思与浓厚的传统文化情结中,不去想是因了那神龟,还是又见了那“草蛇灰线法”!
(原载《济南日报》《中国作家网》《网易》《喜阅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