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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春玟犹豫了会儿,才将手伸向腰间,取下了钥匙。孙玉华接过来,心脏呯呯直跳,双手颤抖地开了锁。
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孙玉华记得,当年煤油灯就放在炕头边的简易木桌上,他掏出了打火机,擦着了,果然看到了那只由大药瓶子改制的煤油灯。他将火机凑到灯芯上,竟然点着了,房间立时明亮起来。他看到,屋里洁净极了,一尘不染,在迎门的墙上还挂着他当年挂上去的毛主席像,在像的下方增加了一只旧相框,他离开神贵乡时,戴春玟曾向他要了一张相片,现在就镶在镜框里,而在他照片的旁边则是戴春玟的相片,两张照片紧挨着,相邻的一边都剪去了白边,肩膀挨着肩膀,就像一张结婚照一样。火炕上叠着整齐的被子,被面的印花让他记起这是他曾经盖过的,他枕过的枕头还在,在其旁边又摆放了一只枕头。炕下放鞋的位置,是他穿过的那双军用胶鞋,同样,还摆放了一双女式布鞋,这是神贵村普通农户家最常见的夫妻卧室的摆设。
“春玟啊,这些年来你就是这样过来的吗?”孙玉华顿时感到震撼了,再次将戴春玟紧紧地拥在怀里,嘴巴轻轻抵在戴春玟的头顶上,哽咽着说。
1975年的冬天,神贵公社知青点的另一名知青返城了,宿舍里只剩下一个孙玉华。村革委会决定将当年为知青们建起的简易宿舍改成养猪场,孙玉华便被安排到戴春玟的家里暂住,作为回报,每年给她加三百个工分。戴春玟的丈夫张富财智力低下,不能劳动,这工分够一个壮劳力一年挣的了。搬进戴春玟的南屋,孙玉华的情绪差到了极点。一起来的十几个知青都走了,他成了孤家寡人,他的爱情死了,他深深爱过的人也死了,他也就想死。其实,他想死的想法早就有了,甚至秋天在给庄稼喷敌敌畏时已经偷留了半瓶,他知道,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半瓶已经足够了。但是,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活下去很难,死是解脱,但死比活下去还难。他才不到三十岁啊,就这么饱尝羞辱后一死了之吗?这名知青的回城坚定了孙玉华死的决心,再过三天就是他的生日,他想在生日这天喝下这半瓶敌敌畏,送自己上路。三天里他已经茶饭不思,神不守舍了,或者说,他的灵魂已经悄无声息地飞走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同住一院的戴春玟发现了孙玉华的可疑迹象,这种表现在他爹临死的那年她也有过,也就是说,她多年前也想到过自杀。父亲的身世已经让她抬不起头来,她长得不漂亮却很耐看,皮肤白皙,体态丰盈,快三十了才找到了如意郎君。促使她最终下定决心自杀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公社民兵连长杜志刚在荒山野坡里把她强奸了,并警告她不能声张,否则你和你爹都没好果子吃。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男朋友得知后毫不犹豫地和她断绝了来往。发现她想死的是她的父亲,他一直养着一只老龟,是他当过私塾先生的爹留给他的,他就用这只乌龟作例子,把他爹讲给他的道理讲给女儿听:龟为什么能活这么久而无人能比?它遇险不慌,遇难不惊,心永远跳得那么慢,从来没有变过节奏,不管天翻地覆。它会忍耐,更能化解,它胸怀宽广,它的眼里没有高贵与贫贱,生存条件再艰苦,它也能活下去。恐龙厉害吧?高大雄伟,无人能敌,结果怎样?灭绝了,而被它踩在脚下的乌龟却神话般地活到了今天。所以,龟修炼成了神灵,恐龙变成了石头。孩子啊,龟是你的榜样。戴春玟听了父亲的话,就想到了父亲的处境,他受尽了屈辱却不声不吭,饭照吃,觉照睡,见了她照样笑容满面,就像什么不幸的事也没发生一样。父亲的一席话改变了戴春玟,她流了产,爹死后就根据爹的遗愿嫁给了傻子张富财。她是哭着进的张富财的家门,她不是为了嫁给傻子而哭,而由于从此戴家就消亡了而流的泪。爹死了,乌龟还活着,她将乌龟带了来,与她相依为命。
发现了孙玉华的可疑迹象,戴春玟就一直注意着他,她甚至还在孙玉华出去时在他的屋里发现了那半瓶敌敌畏。孙玉华生日那天突然发烧,晚饭也没吃,就躺在炕上盖着被子等待着午夜的到来。桌子上的那只马蹄表渐渐地指向了十二点,他悲痛欲绝,哭成了泪人。终于,他伸手拿起了那半瓶敌敌畏,像电影里某个英雄人物那样说了声永别了就拔下了瓶子的胶皮塞。他的脖子仰起来,苦涩的泪水流淌到脖颈,在煤油灯下闪闪发亮。这个时候,他之所以点着油灯,是怕找不到通往阴间的路。此时此刻,戴春玟并没有睡觉,而是披着破棉袄趴在门缝儿上注视着孙玉华的一举一动,所以,孙玉华举起瓶子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冲进来,连他顶门的树棍都被她撞断了。她在孙玉华的惊恐中夺下了药瓶子,并恶狠狠地摔在地上。瓶子应声而碎,一时芬芳四溢。
“兄弟,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戴春玟的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歇斯底里地说。
孙玉华没有回答,而是绝望地栽倒在炕上号啕大哭。其实,戴春玟是明知故问,因为在那种情景下她只能这么问。她曾经要走的路孙玉华也要走,爹没让她走,她决心也不能让他走。孙玉华哭完了就开始浑身颤抖,戴春玟抬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就知道他发烧了,那时候村里缺医少药,她就拼命地给他灌水,但是,孙玉华还是冻得一个劲儿地打哆嗦。戴春玟踌躇了片刻,然后就跳上了土炕,手指僵硬地解开了破棉袄,将孙玉华拥在了怀里,又扯过花被盖在上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