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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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那年夏天

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才九点零五分，昨夜一宿不得安眠，凌晨醒来，拉开窗帘，月亮像一片片濒临凋落的百合花瓣，凉凉的光安静地晕染出莹白的圆晕，突如其来的一阵凉风，衬托出恰如其分的忧伤和怀念。

那一年的夏天，晚自修之后，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还记得，我和陈其走在开满野花的小路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味道，他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撑了把淡蓝格子的长柄伞，凉凉的夜风吹起我碎花裙子的裙摆，路上的小水潭溅起泥水沾污了我的白色小皮鞋。

他第一次那么正式的约我，递给我一张折得工整的小字条，我是多么欢欣雀跃，换下磨白的牛仔裤，脏兮兮的帆布鞋，像个淑女一样穿上棉布的碎花连衣裙和新买的白色小皮鞋，玲珑坊挑来的白袜子上点缀着精致的蕾丝花边，对着镜子精心梳理乱糟糟的短发，甚至别上了陆路送的粉红色蝴蝶结发带。

我还那么矮，只到他的肩膀，而他已经长成修长英挺的青年，靠的那么近，看的那么清，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嘴唇上薄薄的一层绒毛和因为紧张而上下移动的喉结。很多的细节我都记得清楚，哪怕这些年刻意忘记，却仍然是我心底淡淡的一粒朱砂痣。

两个人并排走在小路上，雨水打湿了他左边的肩膀，可我却一点雨都没有淋到。在路灯的阴影里他俯下头，将我揽在怀里，柔软而坚定的唇印在我的脸颊上，然后，是我的唇，那么紧张青涩又带着点些微的自信，他的手指停在我的脖颈上，他的眼睛那么明亮，他不再是我只能仰望的大哥哥，我也不再是跟在他屁股后头胡闹的小丫头，这个吻，美好的让人沉醉，我们之间的初吻，我酝酿等待了那么多年。

又一年的夏天，从黄山回来，我在新街口的精品店打了一双耳洞，皮肤被银针穿刺的瞬间，并没有想象中锥心般的疼痛，那一刻，我只是象征性的皱了皱眉，没有一丝丝的犹豫。不知道是因为如陆路所说，我知觉迟钝，对于痛感反应很慢，还是因为内心的疼痛已经盖住了所有。在一家叫做“朝渊”的饰品店，挑了一对耳环，是我喜欢的复古式样，有繁复细密的花纹雕刻，宛如纠缠于年华之间的那些过往，镶着颗惨淡的暗红色宝石，哪怕在阳光下也不会熠熠生辉，那么安静低调的戴在我的耳垂上。

独自一个人淋雨，听收音机里午夜场的鬼故事，睡觉的时候蜷缩成婴儿的模样，随便听一首情歌就会控制不住眼泪，于眼泪中想起那一晚的陈其和他床上那双白生生的大腿，拿着手电在操场边的石子路上晃悠，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发父母的脾气，发全世界的脾气。

再后来，如同每一个受过伤的女孩一般，我也学会了坚强，学会假装不在乎，学会了看上去很潇洒很独立，仿佛一夕之间，长大成熟懂事。在不熟悉的人眼中，骄傲、冷漠、出众，只有面对了贴心好友，才会依旧笑的没心没肺，只是当初那些个纯白美好的年少岁月，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从书柜上抽出杜拉斯的《情人》来读，一个年仅十六岁的法国少女，在渡江时，与一个中国富家少爷偶然邂逅，沿着这条叙述线索，这个极端唯美而自我的女作家为我们渲染出一幕疯狂而绝望的爱情悲剧。这个女人，她的语言对过去具有俯瞰式的洞察力，对回忆的积压表现得富有张力、深邃、沉痛，从而使文章中充满了悲绝的意味，读后让人唏嘘不已而又回味无穷。

故事中的场景是那样唯美：八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殖民地时期的越南，发黄的湄公河上漂浮着菜叶、杂物，河水湍急，大地倾斜。轮渡上伫立着一个打扮不伦不类的少女，她头戴一顶男帽，脚穿一双廉价却缀满饰片的鞋子，一只脚踏在舷栏上，眺望远方。“他们一次次地激情相拥，除了做爱，还是做爱，什么都不多想。屋外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伴随着他们的呻吟；来来往往的人的影子，透过木格子的门和窗投进来……”大胆又不失含蓄的镜头处理；最后，那场不同寻常的唯美的离别；那首肖邦的圆舞曲，小姑娘终于轻轻滑落的泪水……作为“情人”的杜拉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在岁月的风尘中染白了鬓发，回眸那段尘封已久的异国恋情，依然有力量用极其惨痛的语言表达出人生的悲剧，把爱与恨演绎得如此分明、紧密，在她笔下那绝望无助的性爱，无言悲怆的离别，爱到尽头的孤独感，使人流涕，令人痴迷。

t也许，那份伤痛，那份绝望的无助，那份无法理解只可体察的苍茫才支持着她写下了那么些个怀念的文字。

t望一眼静静躺在纸盒里的那件华美白纱，心里像是压了块沉重的大石，烦闷而持重。慢悠悠的起身，刷牙、洗脸、换衣服，踌躇再三，还是穿了件白衬衣，浅蓝色的仔裤，小羊皮的浅口靴，脂粉未施，扎个马尾，提只帆布包包就出了门。

t陈其已经等在靠窗的位置上，穿着件合身的格子衬衣，依旧英俊，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皮肤也被热带海岛的骄阳晒成健康的巧克力色，因为那双明亮的眼睛，相对叶东南，他还算精神奕奕。

t“你笑什么？安安，是笑我已经变得这么老，还是得意自己一点都没有变？”他就这样看着我，笑起来的时候已经有很深的法令纹。透过他的脸孔，追溯曾经干净纯白的少年，繁茂如一棵春末暖阳下的绿色植物，可惜我看到的只有他那个五官清秀合理合法的爱人，和那场喧哗而俗气的婚礼。

t“见到你我心情愉快，自然笑的开心了，更何况，你还给我带了礼物来。”我无聊的翻着菜单，不想直视他的眼睛。他递过来一个浅紫色的纸袋，上面绑着粉红色的丝带。拆开来，是一块纯白的亚麻披肩，轻薄柔软，微笑着说谢谢，礼貌的拉开彼此的距离。

t有穿着咖啡色长围裙的侍者过来点单，“一杯蓝山加三份奶不加糖。”陈其开口道，“你呢？”仰起头问我。“蓝。。”我差点冲口而出，忽觉不妥，改口道，“给我杯冰柠檬茶吧。”我们都不说话，直到侍者端来了咖啡和柠檬茶。

“马尔代夫，怎么样？沙滩是不是如传说中一般的美？”我打破两人间尴尬的沉默。

“还不错，碧海蓝天，空气也很新鲜。”

“深夜的海滩上是不是真有狂欢的篝火晚会？”

“我睡得很早，并不知道。”

“是呢，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笑得讪讪的。

t长久的沉默，他忽然开口道，“安安，我要做爸爸了呢，为什么我不是满心欢喜。”我忽然有阵心悸，这个坐在我对面的男子，曾经那样熟悉的一个人，如今已经快要为人父。“啊，恭喜恭喜。”对着他，不像对着叶东南，可以温吞似水的谈天，扮演好红颜知己的角色，对着他，多少有些拘谨而底气不足。“我想要一个女孩子，一个长的像你的女孩子。”真真好笑，他和她的孩子，又怎么会像我。

t想起那天来找过我的红发少女，真是替她惋惜，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感想，会不会还心疼他眼中浓的化不开的忧伤。

t陈其忽然激动的握住我的手，“安安。”我看他的眼睛，依然明亮，并没有所谓的忧伤，也看不出心疼的味道，缓缓抽出了手，“陈其，孩子满月的时候，记得给我们发红蛋。”然后咧开嘴，笑的没心没肺。

t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眼神也暗淡下去，“安安，你又那样笑了，这么多年，还可以看见这样的笑容，真好。”他温和的说，像是回想起当初的美好情愫，那个站在红色单车旁，笑的露出一排不怎么整齐牙齿的少女，朝他挥动着手臂。

t我不说话，安静地喝一口柠檬茶，想起那一个雨夜，他身上淡淡的柠檬味道。

t“对了，我在马尔代夫遇见你爸爸了，他问我要了你的地址和电话。”陈其一句不经意的话，却如同定时炸弹般砸到我的心里。

t我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表面的平静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过了一会儿，坚定地说：“陈其，你是知道的，从十四岁起，我就没有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