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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时,高枫是被关在第三初级中学的一个仓库时。在三中的时候,姐姐领着我们去看过他。他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苍白,明显瘦多了。他没有和我们多说,只是问问了家里的一些情况,然后嘱咐姐姐看好我和弟弟。
就在我们看望后不久,高枫就被转移到了市看守所。
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过去没有探监过她的父亲。但是,她很幸运,探监了自己的儿子。她的请假,得到了领导的同意。领导也希望她回来能感化一下自己的儿子。那天一大早,她就赶到码头,搭上第一班轮渡,过江。然后再赶到汽车站,坐上回城的长途公共汽车。坐在车上,她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全车的人,就她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一样。很多人都惊讶于她那样的汗水。她出那么多的汗,不仅是天气热,而是心里热。
她热得简直要不能活了。
为了高枫的事,妈妈在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次。她怕,怕失去这个儿子。但是,她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开始时,她以为高枫只是一时的冲动,万没有想到,他真的是非常的坚决。他的态度,让她想到了过去传说的那些坚强不屈的地下党员(当然,她这样比较是一种极大的罪恶,哪怕只是她自己心里这样悄悄想的)。他表现出来的顽固,让她非常地害怕。她哭了,哀求他,希望他能软化立场。他怎么能怀疑伟大领袖,怀疑文化大革命呢?他这样的罪行,简直比他的外祖父更要罪恶十万倍啊!如果他的外祖父是死有余辜,那么,他这样的,简直是可以千刀万剐的。母亲不敢想了。
妈妈说,她几乎是给高枫跪下了,求他改变立场。她看到他被折磨得不像人形了,他的一件白衬衫,都污黑得不成样子了。而且,手上和脚上都戴了镣铐。他看到她哭泣,甚至有一种厌恶的情绪,别过脸去不看她了。
在那之后,母亲又见过他两次。这两次和前面一次一样,他都是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不悔改。妈妈对他这样的表现,是生气的,非常地气愤。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一个儿子来。叛逆!太叛逆了!她被他气出病来了,心慌,头疼,胸闷。她的一张脸,就像蜡纸一样的黄。我们都害怕了。
妈妈大病了一场。
父亲回来过,照顾了有两个多星期。妈妈勉强能从床上爬起来后,又回过一趟农场。可是,她在那个农场里只呆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了。而且,是彻底的回来了。军代表告诉她,她的改造结束了。除了她以外,还有十来个人也离开了。这是让她感到特别欣慰的。回城了,回家了,她就可以照顾自己的孩子了。学校是回不去了,没人通知她,可以回去上班。当然,她并不介意。她愿意回到家里。唯一让她感觉悲哀的,就是我的哥哥高枫被宣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
宣判的时候,我、弟弟、姐姐和母亲都去了,高强也去了。高强的脸上,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和姐姐则充满了羞愧。尤其是母亲,一路上不敢抬头。她感觉丢人。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积极进步的,一个个神气得不得了,穿着草绿色的军装(那是当年的流行色,拥有一套崭新的草绿色军装,是许多青年人的梦想),臂戴红袖章。唯独她的儿子(而且还是过去引以为傲的长子),成了一个现行的反革命。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中心广场上人山人海。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并没有能看到哥哥的样子。当时在台上被宣判的,有七、八个人。哥哥在其中是年纪最轻的。我看不清他,不仅是因为相隔太远,而且是因为台上所有的人都被反绑着双手,摁着脑袋,作低头认罪状。宣判结束后,他们一干人就被干警押上了警车,“呜啦--呜啦--”地尖叫,一路开走了。
母亲许多天没有说话。
她像个哑巴一样。
我们都以为她不会说话了。她不但没有了言语,连眼神和手势都没有。她在家里走动,就像是一具僵尸,苍白,冷酷,毫无表情。我们有时问她,也得不到任何回答。她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好在我们并不很依赖她,因为她长时间不在家,我们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