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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病退以后,长时间地在家里,除了买菜之外,几乎不再出门。其实买菜也是不正常的,一次她会买许多,然后就好多天不再上菜场。其实她买的菜也很简单,主要以蔬菜为主,什么土豆啊,西红柿啊,豆角啊,青菜啊。然后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些菜择好,当日不用的,就用报纸包好,然后放进冰箱里。她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她也喜欢吃素。当我们一个个从家里出去以后,她差不多就是完全吃素的。
好在她不烧香。
她不是共产党员,但是,她也不信佛,不信基督,不信默罕默德,不信庄子,不信柏拉图,不信弗洛伊德……她把她自己关闭了。她有她自己内心里的一个小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她过去经历的所有生活。
她在时间的缓慢移动中,回忆着她的过往。而过往的许多事,是凌乱的,无序的,黑白不分的,模糊的,重复的,矛盾的……她在这些回忆中,感受着她的生命。
母亲在晚年,还是有不少的欣慰的。比如说,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看着孙子孙女也一个个都长大了,她是高兴的。同时,她和她的两个哥哥又团聚了几次。一次是舅舅李家文来看她。他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他老了,腿脚也不好,走不动路。我发现他们兄妹长得一点也不像。除非细看之下,才会发现眉眼中的那点隐含的忧伤的神情,是相似的。
我们很难理解他们兄妹之间,居然那么多年没怎么联系。当然,我并不太清楚在我没有出生前他们之间的联系情况。等我懂的时候,我是知道有这个舅舅存在的。偶尔,我们家里会收到他寄来的信。信里的内容是非常简单的,大致只是汇报一下家里的人口情况(无非就是说各自身体都是健康。如果没有特别提到某个的情况,还暗含着此人没有出事,在革命的大潮里是安好的),然后就是祝大家好好学习,天天进步,致以无产阶级崇高的革命敬礼!当然,我们回信也是这样,如出一辙。
母亲说,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小心的。夫妻和兄弟姐妹,都像革命同志一样。在革命的大潮里,也讲亲情。但是,大家都在努力地淡化它。革命是第一位。其它的一切,都处于次要位置,尤其是私情(夫妻情、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姐妹情)。毛主席说:革命是个首要问题。一切都要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来办。在正规场合,哪怕是夫妻,是父子,是母子,是兄弟,是姐妹,都以“同志”相称。尤其是在她遭到审查的时候,其实李家文也在遭到审查。而且,他遭的罪比她还要大。因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而他却是个干部。他是重点被批判对象,从他参加革命的经历,到他参加革命的动机,都要一一作交待。而这样的交待,总是通不过。造反派和后来的革委会干部总是认为他不老实,美化自己。他们根本不能相信他这样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会自觉地投身革命。谁会傻到背叛自己富裕的家庭,投身到明确号称要推翻地主阶级的阵营里去呢?而且,当时参加共产党,是有很大的风险的。缺衣少食不说,还有被杀头的危险。他们不相信他的话。他唯一能让他们信服的,最好就是把自己描绘成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一颗炸弹,一个黑暗的阴谋家。至少,也是一个投机分子。可是,我的舅舅李家文怎么会承认呢?
不承认的结果就是被打。
终于,他被打残废了,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当然,李家文还是低头的。比如说,承认自己革命的毅力还不够十万分的坚定,在遭受挫折的时候,有过灰心和沮丧。不能正确地理解工作中的一些问题。在工作中,有急躁情绪。由于自己出身地主家庭,难免还有些旧的思想,改造得不够彻底,等等。说到底,他自己内心里的确是有愧的,因为自己毕竟是出身于地主家庭,和出身于赤贫家庭的人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再说,他对组织上还是有隐瞒的,比如说,自己的弟弟在美国,一个叔叔逃到了海外。这些,都是新政权的敌对势力,是属于他的罪恶。
原罪。
母亲不怪他,也是因为哥哥李家文的心态,她也是一样存在的。当时刚解放后不久,她是接到过二哥李家武的信。李家武介绍了自己在美国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她欣慰得不得了,真的为他感到高兴。但是,后来随着风声越来越紧,她就把那封信藏起来了,再不提在美国有个哥哥了。再后来,她就把她过去和家人、朋友、同学,所有的通信都集中起来,烧毁了。偷偷摸摸的,真像是在做一件非常见不得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