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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货
作为一名幸运而知足的都市白领,在生活中她还需要什么呢?她什么都要,她什么都不要,因为她想要的,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但是,她没想到,她竟然无法忍受一名小散户的漠视。她是以做期货经纪人为消谴的。十年前她老公就对她说,你就安心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吧。于是,她就安心做了几年全职太太。后来,她突然不想做全职太太了。老公问她,你想做什么呢?她想了想,脱口答道,她想做经纪人。于是,她就做了期货经纪人。
经纪人工作包括为客户提供投机技术指导、端茶递水和填单报单等琐碎事务,她却总有办法把它们变成一种消谴。填单报单是非做不可的,但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不把买卖和廖廖可数的阿拉伯数字写错就行;端茶递水呢?她喜欢让它成为男性客户向她献殷勤的机会;有人说,她是一个臭美女人,她承认,她就是;至于提供投机技术指导嘛?迄今为止,她还从未发现过哪位客户愿意接受经纪人的指导的,所以,她对期货交易的了解仅限于薄薄的经纪人手册上写明的那些;她会用电脑,可她害怕电脑幅射,因此,她总会想办法让客户在短时间内学会用电脑;她不愁没客户,她老公会替她安排的。啊,忘了说了,她老公就是这家国营经纪公司的老总,从结婚那天起,他自始自终象一只温暖的大手,无处不在地罩在她头顶上。可气的是,他现在竟然不同意把那个家伙赶走。
最初,她认定那个家伙是头怪物。他曾经做过土产公司采购员,93年进入期货市场后,他发现几乎所有商品的价格都站在了高位,而郑州绿豆的价格却一直在低位徘徊。这是极不正常的,他认定,它的价格必然向同类商品的价格靠拢。于是,他惊喜若狂地把家里的现金——大概是十万左右吧——全部抱来,买进郑州绿豆。他很坚定,只做多不做空,价格跌下来就买,赚钱了就卖。他成功了。一年后,他在长沙买下了豪华别墅和高级轿车,还把儿子送进了贵族学校。
可是,不久他就遭遇了第一次败绩。当时所有商品价格仍在高位,而苏州红小豆却从六千元每吨跌到了两千元每吨。这也是极不正常的。于是,他开始疯狂地买进。价格继续下跌着,到一千五百元每吨时,他的钱用完了。最后,这笔交易吞噬了他所有流动资金。紧接着,他就大病了一场,体重由原来的一百八十斤缩到一百零一斤,一张方头大耳的脸也变得尖嘴猴腮的了。身体痊愈后,他卖掉小车和豪华别墅,把老婆和孩子打发回偏远山区的老家,自己再次进入市场。他变得更加谨慎,每次做单前,他总会花一到两个月时间收集、分析相关资料,甚至亲自到产地去调查生产情况。但是,他所有努力都没能改变他的命运。很快,他的全部流动资金只剩两万了。
这时,他做出了一个古怪的决定:学画油画。他买来全套油画工具和大量画册,然后专心致志地学起来。周未,他经常到公园或者郊区去写生;周一到周五,他时常在公司里替其他客户画像,从而得到一支烟或者一张免费的午餐券;其余时间,他就躲在租赁公寓里,一直画到晚上十二点钟左右。他的画技进步神速,数月后,大伙都感到他的作品接近世界名画了。但是,大伙都看不惯他这种作派,时常取笑他。
他的处境的确很狼狈。在经纪公司里,无论是客户还是经纪人,无论是大户还是小散户,无一不是衣着光鲜西装革履的,唯独他,常年穿着一套从不更换的休闲服;午餐时,所有客户都得到了公司免费供应的盒饭,唯独他,因为做单量不够,只能去外面就餐;说是去就餐,很多人都在无意中遇到他手里顶着一块面包或者发饼,在书店或者大街上瞎逛;他抽烟,时时掏出随身带着的烟袋,把整个小户室薰得烟雾缭绕,咳嗽声不休不止。后来,有些客户甚至明确要求公司把他赶走。
他的经历是她另外一位客户小任告诉她的。小任是花花公子,一直在用他老子的钱,在市场里赌自己的博,当然,也在情场上赌自己的狠。他年龄比她小,可她看得出来,他想勾引她。她一向对这种人没兴趣,她只是乐意让他围着她转,她要的,只是这种感觉。而那头怪物呢?在面对她时,他给她的始终是一张笑脸。可是,她从那张笑脸里读出来的,却始终只有两个字:不屑。在给他做经纪之人后没多久,她就正式向老公提出要把他赶走。她知道,肯定会有人说,她这样做迹近霸道。但她坚持认为,这是率直的表现。可恨的是,一向对她温柔体贴的老公竟然也拒绝了她的要求。他说,你不能忍受他那些恶习,可以把他让给其他经纪人做嘛。要知道,客户不论大小,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
对此,她很气恼。她决定自己来完成这件工作。此后,她时常主动给他端来茶水,在他脸上露出特别神情时,突然把茶杯重重地墩在电脑桌上,然后哼地一声扭过头去。她还请他给她画像,然后把他的画作撕得粉碎。她请他吃饭,在结帐时却谎称忘了带钱夹。总而言之,她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下不了地。可是,她很快就发现这一切都白费了。他的行为表明,他根本不在乎。正如她可以选择做不做他的经纪人一样,他也可以选择要不要她做他的经纪人。他肯定明白这一点,可他始终没露出任何迹象。她最初以为他是怕了她老公,因而不敢得罪她。这是可能的。他还有梦想,梦想从期货市场里取回他的存款——这是那些被市场吞噬了大量金钱的人的自嘲。但是,真相究竟如何呢?她发现,她对他竟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某天下午收市后,坐在她旁边的小任小声对她说,他想请她第二天一起去岳麓山春游。她明白小任的心意,但是,她无所畏惧。她要求小任请他一起去。说完,她朝坐在小任旁边的怪物呶呶了嘴。小任沉吟了好一会。他显然不想让那头怪物插在他们中间,不过,他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愿。
第二天吃过早餐后,她让老公开车把她送到岳麓山公园门口,然后打发他回去看家。家其实用不着他看的,儿子在贵族小学读书,每月只回家一次,至于财产嘛?有保姆守着呢。她买好门票,径直走进公园。果然,小任和他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时值春天,当日又阳光明媚,她很兴奋,和小任谈了很多,却不理睬那头怪物。而他呢?有时,她感到他形只影单,其实也怪可怜的。
中午,她们打的去桔子洲头,吃黄鸭叫,喝掉了两斤白酒。
在酒酣耳热之际,她忍不住地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要学画画?他沉吟半晌,然后说道:你们都知道,我现在信技术分析。技术分析理论认为,市场的过去与未来都包含在市场过去的价格运行图表里,也就是说,市场的历史决定市场的未来,只有必然没有偶然。因此,只要熟记合约的历史图表,并与之产生类似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应,就能准确地预见市场的未来。但是,运用技术分析指导投机有一个难题必须解决,那就是,面对市场必须做到心如止水;心如止水,才能在险恶的市场里随波逐流。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掏出烟斗,摸索着从烟袋里捻出一小撮烟丝,按进铜烟斗窝里,点燃后吧哒了几口。
你研究过佛典和道家典籍吗?他抬起头朝小任看了看,接着说道:对炒期货的人来说,这是唯一要读的书,其它都是狗屁!当然,光读还不够,还得在生活中悟;悟,才能自觉。
你大概是想做和尚了吧?小任撇了撇嘴,说。
是的。我其实已经做过了一回和尚了。对小任的叽嘲,他不以为忤,反而严肃地答道。
做过了一回和尚了?她尖声问道。
是的。他接着说,去年休市前,他做了一张绿豆合约的多单,随后又慌不择路地做了一张空单,把仅存的一万多块钱全套死了。他无钱给家人买礼物,只好留在长沙过年。腊月三十晚上,在吃过一顿鸡蛋下挂面年夜饭之后,他独自躺在那间简陋的租赁公寓里,一边听满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边想念远在偏僻山区的家人,他不由自主地反复设想,他的妻女和父母正在如何期待着他的归来,他感到心脏象被死命攥着的****一样疼痛起来,稍后,他便情不自禁地哭了,在泪水未干之际,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突然闪过他的脑际:要是我突然死了,比方说,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正当我满怀信心地步向经纪公司时,一辆汽车突然偏离街道向我呼啸冲来,然后,他们是否会继续活下去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说不定,他们会活得更好呢。那么,我现在为什么不能权当他们已经失去了我的支撑,进而彻底忘记我的责任呢?要是我把自己当死人进而让我的家人也把我当死人对待,那么,我岂非可以摆脱焦虑的袭击进而恢复正常的理性吗?他恍如突获神喻,从此,他自由了。他不再为家人的未来而幻想和恐惧,他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到一件事上,那就是破解市场的奥秘。
自始自终,他都没正面回答她。但是,在听过他的这番话之后,她忘记了她的问题。当时她只有一种感觉:他是一头咬定比它强大得多的野牛不放的孤独的雄狮。她还记得第一次看“狂野周末”电视节目里那头把自己倒挂在野牛脖子上的雄狮时所感受到的震憾。近些年她一直在思考着,但是,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了,它主要与她的都市生活相关。现代都市,充满着尔虞我诈的争斗,同时也弥漫着虚假的温馨。她感觉,生活在其中的他们更象是一群团结起来了的野狗,而非孤独的雄狮。他们为他们的团结所豢养,他们为他们的温馨所陶醉,实际上,他们连他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是的,他们活着,可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他们只是被一条无形的鞭子驱策着,在都市的废墟里懵里懵懂地行走。他们极其惘然与脆弱。他们无法忍受雄狮的独立、高傲、坚定与真实。对,独立、高傲、坚定、真实与依赖、谦卑、犹疑、虚伪形成强烈对比,这就是她当时感到震憾的原因,当然,现在它也成了她在他面前感到极端软弱和卑微的原因。
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次经历成了她后来向他投怀送抱的契机。在夏天到来之前,她和他一直保持着距离。她甚至比过去更厌恶他了,而他呢?他从未挑逗过她;她估计,这与通常所谓品质无关,而是他所处的那种特殊心境使然。但是,进入夏季后,她却陷入了想入菲菲的境地。
一天早晨,在草草地吃过早点后,她象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坐上双层巴士。明丽的阳光从高楼顶端倾泄下来,在街道边的浓绿技叶间穿刺着、跳荡着、闪烁着。她一边随意地浏览着,一边想起了先天晚上和丈夫的无聊争吵,想起了此刻正在街道上悠闲地步行着的他。突然间,她的心情变得阴郁起来。她感觉,她非得做一件事不可。是什么呢?她无意间张见一块美容美发厅招牌。于是,她突然决定中途下车,去做一下头发。在和大工讨论发型时,她选择了那种把无数小辫盘起来的云髻。就在那一刻,她意识到她真正想做的,就是引起他对她的注意。她随即感到了强烈的屈辱。但是,她还是坚持把头发做好,然后打的急匆匆地赶往公司。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不停地在他身边转悠,却始终没得到她想得到的。说穿了,在接下来的六七个小时里,他可能压根没感到她的异样。一个画画的,该是对人的形象变化最敏感的,为什么唯独他对她毫无感觉呢?收市后,其它客户和经纪人陆续离开,他照常继续在电脑前坐着,点燃了烟斗。她也主动留下来,陪他坐着。她知道,他在寻找那种与图表默契的感觉。在常人看来,一张合约的历史图表上增加一根红棒或一根绿棒,与没增加时区别不大。可他认为,一根红棒或一绿棒就足以改变图表的整体面目,使之具备完全不同的可能,而投机商呢?必须时刻更新自己对图表的印象,才能与合约时时更新的历史保持一致。他一向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合约的,可恨,他却从未这样关注过她,一个呆在他身边的活生生的女人,她不无嫉妒地想着。突然间,她意识到他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是的,只看了一眼,马上又扭过头去,呆看着电脑。可是,她却象遭受电击一样颤栗起来。她知道,他明白了她朦胧的心意。
她继续等着。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轻声对她说,走吧!就这样,他们一先一后默默地向他的宿处走去。她一边麻木地跟着他,就象一条被皮带拴拽着的宠物狗,一边疯狂地想着老公的种种好处。她数次想掉头而去。而他呢?继续象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地走着,似乎又忘记了她的存在。这种感觉强烈地刺激着她,努力回忆老公那些不足甚至可恶之处。这当然是白费了;她老公唯一的可恶之处,就是在她面前从未表现出真正的可恶。但是,这也没能改变她的痴狂。她暗暗地咬着牙,不停地屏住呼吸,执拗地跟着他穿街过巷,直到进入他的房间,她才舒了一口气。
他的房间在残疾人福利工厂院内,房东是一个看上去年近五十的跛脚女人,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女人和她丈夫都是福利工厂职工,数年前工厂垮了,她丈夫也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亡,此后,母女俩就一直从政府领取每月一百多元低保,活着。前年,女孩进了初中,开销大了,女人才想起把两室一厅的房子交中介公司出租其中一间,赚些租金帮衬家用。她刚好遇到他在中介公司找房子。女人很谨慎,和他谈了一会,才同意他搬了进来。客厅、厨房、厕所公用,唯有卧室是分开的。实际上也没完全分开,中间有一道门,两边都用沙发桌子顶着。往常,他们是如何相处的呢?这就是她进房间后的第一个想法。
关上门后,房间里很阴暗。后来她才注意到,整个房间只有一扇窗,还罩上了蓝色的布帘。她在房子中间站定,慢慢地看清了,房内四壁都贴满了用大号座标纸绘制的各种交易合约的周K线图,她感觉,这象足了军队的战时指挥所。稍后,她就注意到了那幅帖在那扇把隔壁房间隔开的门上的油画。画面上只有一个男人,赤裸着,张着嘴,追赶一条奔跑着的狗;画面色彩也很单纯,似乎只有橙黄与青紫,可是笔触却非常细碎而怪异,凸现了奔跑着的人物与流荡着的空气之间的关系,给人的感觉,是人与狗不是在空气而是在沙堆里穿刺。说实话,这种画放在平常环境包括画展里,只可能让她感觉无聊。可在当时它却那么强烈地震憾了她,使她再次体验到他那种狂热的精神。她毫不自觉地走到画前,傻傻地盯着,整个身心都沉浸于一种悲壮与崇高的感觉之中。
一会儿,她感到他搂住了她。她忘记了抵抗。再过一会,她就在他猛烈的撞击下沉溺了。清醒之后,她盯着水迹斑斑的房顶,毫不自觉地叹道:话都冇讲一句,就搞啊!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她明白,她自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她作为都市倩丽女人的所有骄傲与优越感剥夺殆尽了。她感到了巨大的耻辱。随后,她又想起了老公和儿子,意识到自己对他们犯下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