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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里,老人坐在她旁边不怎么开口了,他在为她悲伤,也在为自己悲伤。然而她却一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她睁大眼睛,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热血在晨风扑打的面颊底下快活地奔流着。
当他们的车来到宾馆门前时,正好响起锣声。她充满感激地同敬爱的老人握手告别,连蹦带跳地跑上楼去换衣服:现在她已经是动作异常敏捷、自如了。初到那几天,每次梳妆更衣她都害怕,每次都要犯愁、感到吃力,当然同时每次也都使她激动万分、欣喜若狂。她一再为镜中那个宛如从天而降、实际是她自己摇身一变而成的花枝招展的美人惊叹不已。如今她已经习以为常,知道自己每晚都是美丽的,都是优美时髦、珠光宝气的了。现在,一两个敏捷的动作,那色彩艳丽、宛如轻纱的连衣裙便飘拂着从她挺拔的胸脯上滑下,在红红的嘴唇上又稳又准地再抹上一道口红,又一摆头把头发甩正,再刷地围上一条围巾,这就齐了。瞧,她过这寄人篱下的豪华奢侈的生活,竟已自然得跟在自己家里完全一样了!再扭身回头看一眼镜中那个我吧:唔,真好!太满意了!这样想着,她飞也似地一阵风跑到姨妈房间去约她一块吃晚饭。
但是,来到房门口她惊愕地愣住了:屋里乱七八糟,各种东西都翻腾出来,箱子已经装满一半,鞋、帽及其他衣物散乱地堆在圈手椅上、床上和桌上,这平日井井有条的房间,现在是乱得一塌糊涂了。姨妈穿着睡衣,正在用膝盖帮忙使劲关一只很难关上的箱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呀?”克丽丝蒂娜惊叫起来。姨妈故意不抬头看她,而是涨红着脸,气呼呼地继续压箱子,一边哼哼着宣布说:“我们要走……哼,这该死的箱子……怎么老是盖不上……我们要走了。”
“哦,多会儿走?……怎么回事?”克丽丝蒂娜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这时她已经无力支配自己的筋肉活动了。
姨妈又用拳头使劲砸了一下箱锁,这回总算吧嗒一声关上了,她喘吁吁地站了起来。
“是啊,实在是有点可惜,我也觉得很遗憾啊,克丽丝特!可我一开始就说过,安东尼不能适应这高山地区的空气。对老年人来说,这样的空气已经不适合了。今天下午他的哮喘病又发作了一次。”
“我的天!”克丽丝蒂娜迅速迎向老姨爹,他这时正好带着一脸懵然无知的神情从里间走出来。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大为震惊地、柔情脉脉地拉住他的手。“你身体怎么样了,姨爹?但愿已经好些了吧?天哪,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呀,如果知道我决不会出去玩的!不过说老实话,你现在气色真的又挺不错了;是不是呢,你一定感觉好些了吧?”
她六神无主地看着他,这惊慌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她完全失去了自制。但是,这时她还不清楚她也该走了。她现在只想着一件事,这就是:善良的老人病了。她只明白这一点,她是在为他,而不是为自己感到惊慌。
完全同平时一样健康、一样不爱动感情的安东尼,在她这副真心诚意、充满柔情地为自己担惊受怕的动人模样面前,深深被打动了,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现在他才逐渐明白自己将要被卷进去的是一出多么令人难堪的笑剧。
“唉,哪里话,亲爱的孩子,”他咕哝道(真该死,克莱尔为什么要把我推出来做挡箭牌呢?),“克莱尔这个人你是了解的,她就是喜欢夸大其词。我没有哪里不舒服,而且要是依了我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呆下去的。”妻子简直是莫名其妙地编造这个谎话,使他感到恼火,为了发泄怒气,他几乎是粗暴地补充说:“克莱尔,你倒腾来倒腾去干什么,能不能先撂一下?时间还多的是嘛。难道我们不要同这好孩子愉愉快快地过一过这最后一个晚上吗?”可是克莱尔仍不停地忙活着,一句话也不讲;看来她是害怕那无法回避的事:向克丽丝蒂娜摆明真情、作出解释;安东尼则使劲往窗外看(她这叫自作自受,我是爱莫能助了!)。位于他们两人中间的是克丽丝蒂娜,她像一个讨厌的、多余的人,默默无言、心烦意乱地站在这间乱糟糟的屋子里。出事了,这她心里清楚,出了一件她现在不明白的事。一阵刺眼的闪电已经过去,现在她的心怦怦乱跳,等着那随之而来的雷鸣,可这雷声却左也不来右也不来。然而它是一定要来的。她不敢问,也不敢想,但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感觉到出了大事。他们老两口吵架了吗?是不是纽约来了什么坏消息?也许是交易所里出了问题,或者姨爹的商号怎么样了?要不就是银行倒闭了,现在不是每天都能在报上看到这类消息吗?还是姨爹真的旧病复发了,仅仅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才瞒着她?为什么他们老是让我这样站着,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呀?不管她怎么想,他们仍什么动静也没有,有的只是沉默、没有尽头的沉默,有的只是姨妈那些纯粹多余的忙活、姨爹焦躁的来回踱步和自己胸中那颗七上八下突突乱跳的心。
终于——救星来了!——听见了敲门声。收拾房间的侍者走进来,跟着又进来一个,手里捧着洁白的台布。使克丽丝蒂娜吃惊的是,他们开始收拾桌上的烟灰缸和烟盒了,然后又颇为费事地慢慢把干净的桌布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