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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你现在提的问题可跟那伙人一样荒唐了!好像他们一九一九年在西伯利亚的茅草房和木棚里把奥地利政府公报张贴出来了似的!伙计,当时我们住在鞑靼人的村庄里,连维也纳究竟是归波希米亚还是归意大利管都不知道,这同我们倒也毫不相干,我们着急的是到哪儿可以弄块面包填填肚子,想法子治治身上的虱子,关心的是怎样跑它五个小时的路设法弄到一盒火柴或者一撮烟叶。真是承蒙关照!我早该申请保留奥地利国籍!好了,最后他们总算给了我一张破表格,上面写着:‘根据一九一九年九月十日《圣日耳曼和约》1第六十五条以及第七十一、第七十五条诸条规定的精神’,我将可能‘成为奥地利公民’!但是,我宁愿拿这张废纸和你换盒埃及烟抽,拿着这张破玩意儿我走到哪处衙门都碰钉子,一分钱也没得着。”
1《圣日耳曼和约》,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法国马日耳曼签订的对奥和约。据此,欧洲一些国家的疆士有了变动。
现在弗兰茨激动起来了。他突然感到一阵高兴,因为他觉得在这件事上他可以帮得上忙。“唔,这件事让我来帮你办吧,你放心好了。这事咱们是一定能想法办到的。如果要证人,我就可以证明你服过役,我们党的那几个议员我又认识,他们准会帮我的忙,这样你会得到一封市政当局的介绍信——哈,一定能办成,你只管放心好了。”
“我的好朋友,我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一步也不想再跑了。我跑够了,你不知道,我哼哧哼哧带着多少破纸东跑西颠啊,军人证件、公民证件、市府开的证明、意大利公使馆开的证明,还有什么无产业证明,再加上别的一大堆五花八门的破烂纸片儿。这里盖个戳,那里盖个章,材料寄到东,证明寄到西,这些车费、邮费加起来,比我一年乞讨来的钱还要多!腿跑肿了,心伤透了。我去过联邦总理办公处、去过陆军部、去过警察局、去过市政府,哪一处不是叫人轰出来,哪里的又陡又窄的梯子我没有爬上爬下,哪里我没有气得恨恨地往痰盂里啐过唾沫!唉,算了吧,伙计——我宁可饿死在路边,也不愿再像蠢驴拉磨那样,从一个衙门到另一个衙门来回转悠了!”
弗兰茨惊愕地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他在做什么亏心事时让他的朋友抓住了似的,大家都感觉出,他是在为自己过着安逸日子深感内疚。他凑近费迪南问道:
“那么,眼下你在做什么呢?”
“什么都干,碰上什么干什么呗。现在我在弗洛里兹镇一个建筑工地当技术检查员,是个临时性工作,可以说这活一半是设计师,一半是监工。给的工资还凑合,我想,他们会一直雇用我到工程结束或者公司破产为止的。然后我又会找到点别的事干,这我倒不犯愁,可是,要说以前我同你讲过的理想,就是我们两人一起睡在木板床上讲的那些话,什么想做个设计师、搞搞桥梁建筑那一类想法,现在是彻底吹了。我在铁丝网后面迷迷糊糊、晕晕乎乎、浑浑噩噩耽误掉的时间,现在是再也补不回来了。大学的门对我已经关闭,我再也打不开这道门。我那把开门的钥匙,在战争开始时就让人用枪托从手里打落在地,现在还埋在西伯利亚的烂泥塘里呢-,别说这些了,你还是再给我来杯白兰地吧——烟酒是你我在战场上学会的全部能耐!”
弗兰茨顺从地给他斟上一杯。斟酒时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嘿,真想不到,嘿,真到不到!一个像你这么勤快。这么聪明、这么能干的小伙子,给逼得东跑西颠,受这份罪!真的,简直气死人了,我敢用人格担保,你是个人才,是个有出息、干大事的人,只有你可以身负重任而当之无愧晤,情况一定会变化的,事情一定会有转机,你的努力一定会有结果的。”
“一定会?-!在回来的整整五年中,我也这么想过。可是这个‘一定’是个咬不动的硬核桃,而且,不管你使多大劲拼命摇动,这颗核桃还不一定能从树上掉下来呢。世界上的事,就偏偏同咱们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套什么要忠诚老实的说教不大一样……我们不是蜥蝎,尾巴让人揪断了它又会马上自己长出来。伙计,要是人家用刀子从你身上硬是活活剜掉六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这人生最宝贵的时光,那么你怎么说也是个残废人了,即便像你说的,能平安无事回到家里还算是交了好运。如果我现在找个工作做,我的能耐并不比一个有点技术的学徒工或者一个不大用功的高中生大,我照一照镜子,样子像有四十多岁了。没法子,咱们是生不逢时,这活活给挖掉的六年青春时光,这个大伤口,哪位妙手回春的医生能让它愈合?谁来给你一点补偿?国家吗?这个高级骗子、高级小偷!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四十几个部当中,什么司法部、国民福利部、贸易部、交通部,平时、战时都管事的各个部,有哪一个部是管公道的?人家吹奏着《拉德茨基进行曲》1和‘上帝保佑’2骗人,把我们赶上战场,今天又在向我们胡吹些别的什么玩意儿了。唔,伙计,谁要是躺在烂泥塘里,他看到的世界可不是那么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