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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拧开关,黑夜便倏地降临到屋里,一下子抹去了所有物件的轮廓。最可怕的东西消失了:那张床不再像先前那样厚颜无耻地等着人去使用,而只是在这间顷刻化为乌有的房间里影影绰绰地忽闪着白光。但是,恐怖感却并未消失。现在,她忽然在寂静中听到各种微小的声响,听见了嘎吱声、呻吟声、欢笑声、磨牙的嚓嚓声、赤脚在地上走的——声,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感到这所房子充满了猥亵淫乱,惟一的目的就是交媾。她感到阵阵恶心和恐怖,有如刺骨的寒气,一层层渗透肌肤,凉入骨髓。起初她只觉皮肤发冷,继而关节也感到寒意而冻僵了,现在呢,这寒气一定已经侵入到接近大脑、心脏的地方了吧,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了。对她来说现在什么都一样,一切都没有意义,任何东西都是陌生的,就连她身旁这个陌生男子的呼吸也是陌生的。幸而他很温良,并不纠缠她,只是拉她坐下,两人和衣并坐在床沿一句话不说,只有他的手不住地抚摩她的袖子和手背。他耐心地等待着,看看憎恶感会不会离开她,看看恐怖感这块将她紧紧封住的坚冰,会不会逐渐消溶。这种驯顺、随和的态度使她深深感动了。所以,当他后来搂抱她时,她一点也不反抗。
然而热烈的拥抱也不能完全驱除她的恐怖。那股寒气已经深入骨髓,到了他的温暖达不到的地方。她身上有一个不会消溶的团块,有一股仍然保持清醒的潜在力量,它还在顽强地抵抗着。当他脱去她的衣服、她接触到他的肉体——他那健壮、温暖、炽热的肉体时,她同时也感到那潮乎乎的、使人浑身不自在的床单贴着身子,像块温抹布一样。她一面沉浸在他的柔情和温存之中,但同时又感到自已被包围着这些柔情和温暖的卑下、可怜、可鄙的环境用污了。她的神经在震颤,当他把她拉到身边时,她感觉自己很想逃离这里,不是想摆脱他,不是想离开这个现在热得像一团火似的男人,而只是想逃出这所房子,在这里,人们用金钱作代价像牲口一样进行交配——快,快,下一个,下一个——在这里,穷苦人卖身给随便什么客人,就像卖一张邮票或者一张就要扔掉的旧报纸那样。浑浊的空气滞压着她的胸口,这油腻、潮湿、堵塞的空气,这来自别人的皮肤、别人的热汗、别人的肉欲的气味,这一片乌烟瘴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羞耻,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委身给一个男人,而是因为她一生中的这件大事竟然在这样一个处处散发着污秽和耻辱气味的地方进行。这种抗拒心理使她的神经绷得愈来愈紧,达到一定的限度时,便突然爆发出来;一阵阵呻吟,一阵阵无论费多大力气也压抑不住的啜泣,饱含着失望和愤怒,抽抽搭搭,猛烈地震撼着她裸露的身躯。费迪南躺在她旁边,她这不断的抽噎震撼着他的身子。他体会到这哭泣像是一种责备。为了安慰她,他不断地用手轻柔地抚摩她的肩胛和手臂,不敢说一句话。她觉察到他的沮丧、绝望心情了。“你别为我担心,”她说,“这是一种讨厌的神经质的颤抖,别担忧,一会儿就会过去的,这只是因为……”说到这里她再次打住,只是一个劲儿地喘气。“唉,别说这个了,你又有什么法子呀。”
他默不作声。他也是完全明白这一切的。他理解她的失望,理解她那切肤的、揪心的绝望之苦。但他羞于向她道出真情,羞于告诉她自己所以没有去找好一些的旅馆,订好一些的房间,是因为他身上的全部财产只有八个先令,羞于告诉她自己已经暗暗决定,如果房钱更贵一些,就把他的戒指交给门房作抵押。而因为他不能谈也不想谈到钱的问题,所以宁可沉默不语,宁可等待,耐心地、驯顺地、沮丧地默默等待着,看看那恐怖的战栗最后会不会从她身上离去。
以一个感官受到强烈刺激的人那种极为敏锐的听觉,她不断听见从隔壁、楼上、楼下和走廊里传来的各种声响:脚步声、哄笑声、咳嗽声和呻吟声。隔壁肯定是一个女人同一个醉汉厮混,那醉汉不停地哼着怪腔性调,一会儿又听见巴掌啪的一声拍打在肉上,还有女人被胳肢发出的猥亵的哧哧笑声。真受不了!而她身旁这个惟一的知音愈是沉默不语,她就愈加清楚地听见这些声响。她突然害怕起来,向他厉声叫道:“请你说话呀!快给我讲点什么!我不要听到隔壁的声音,哎呀,这里真是恶心死了!这是一家多么可怕的旅馆!我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可就是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毛骨悚然,我求求你,快说话吧,给我讲个故事吧,只要让我听不见那……那可怕的声响……唉呀,这里真是太可怕了!”
“是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是太可怕了,我真是不像话,把你领到这种地方来。我这样做太不应该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他温存地、柔情地抚摩她的身子,使她感到慰藉和温暖。可是这并不能驱除她的恐惧,那一再使她不寒而栗的恐惧。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抖得这样厉害,抵触情绪会这么大。她拼命压抑,力图制止全身关节的颤动,力图把潮乎乎的床铺、隔壁那些猥琐的下流话、以及这整所房子在她心中引起的阵阵恶心强压下去,可是完全徒然。一阵又一阵新的悸动,不断摇撼着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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