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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会问,你们三位乐师何苦还坐在舷梯或者鸡棚梯子下面呢?洋葱地窖里既然是一片哭声、嚎声、咬牙切齿声,又何苦固定请来这么一个正正经经的乐队呢?

是啊,我们三个,等客人们哭干眼泪、倾吐衷肠之后,便操起乐器,用音乐使客人们过渡到日常的谈话中去,使他们轻松地离开洋葱地窖,好给新到的客人腾出座位。克勒普、朔勒和奥斯卡是反对洋葱的。我们同施穆签订的合同里也有一条,禁止我们以类似于客人的方式来享用洋葱。我们本来也不需要洋葱。朔勒,吉他手,没有诉苦的缘由,人家总看见他是幸福而满意的,即使在雷格泰姆音乐演奏到一半而他的班卓琴上的两根弦一下子都断了的时候。在我的朋友克勒普的脑子里,哭和笑的概念至今模糊不清。他觉得哭是开心的,在安葬他的姑妈时——他结婚前,她一直帮他洗衬衫和袜子——他放声大笑,我过去从未见他这么笑过。那么,奥斯卡又怎么样呢?奥斯卡有足够的缘由放声大哭。难道不该用泪水冲刷掉道罗泰娅姆姆以及在椰子纤维地毯上的那个漫长而徒劳的黑夜吗?我的玛丽亚,难道她不是使我诉苦的根由吗?她的老板,施丹策尔,不是在比尔克公寓出出进进吗?小库尔特,我的儿子,见到这位美食店老板兼狂欢节参加者,不是先叫他“施丹策尔叔叔”,尔后又叫他“施丹策尔爸爸”了吗?在我的玛丽亚背后,他们,我可怜的妈妈、扬-布朗斯基、只会用汤来表达自己感情的厨师马策拉特,不是都躺在遥远的萨斯佩公墓松散的沙土下面或者布伦陶公墓的黏土下面吗?当然需要为他们痛哭一番的。可是,奥斯卡属于少数不需要洋葱便能流泪的幸福者之列。我的鼓帮助我。只需要特定的几小节,奥斯卡就找到了眼泪,不好不坏,恰同洋葱地窖昂贵的眼泪一样。

老板施穆也从不摆弄洋葱。他休息时在树篱和灌木丛中打到的麻雀,可以顶替洋葱,而且价值相当。施穆打完麻雀,把打下的十二只麻雀排列在一张报纸上,他的眼泪就落到这十二个有时还温和的羽毛团上。当他把乌饲料撒向莱茵草地和卵石河岸时,他还在哭泣,这种情形不是经常可以看到吗?,为他提供了发泄心中痛苦的另一种途径。每周一次粗野地咒骂管盥洗室的女工,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经常用相当陈旧的名堂称呼她,例如:娼妓,野鸡,淫妇,荡妇,扫帚星。“滚蛋!”施穆又在大声尖叫了,“从我眼皮底下滚开,妖婆!”他立即解雇了管盥洗间的女工,换了一个新的。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就遇上麻烦了。他再也找不到管盥洗间的女工了,只得再雇用被他解雇过一次或多次的女人。她们也愿意回到洋葱地窖来,因为施穆的骂人话有一大部分她们听不懂,而且,这里钱挣得多。由于哭泣,洋葱地窖的客人去盥洗间的次数比别的饮食店的客人多;哭泣着的人也比眼睛干的人慷慨大方。尤其是男宾们,当他们哭红哭肿了脸,泪痕满面“到后面”去时,都愿意多给小费。管盥洗间的女工还卖给洋葱地窖的客人们有名的洋葱图案手帕,手帕的对角线上印有“”字样。这些手帕样子可笑,不仅可以拭干眼泪,而且可以当头巾用。洋葱地窖的男宾们,让人把这些彩色手帕缝成三角旗,悬在他们的汽车的后窗里面,在休假期间带着施穆的洋葱地窖旗驶向巴黎、蓝色海岸、罗马、拉文纳、里米尼,甚至远往西班牙。

我们三个乐师和我们的音乐还肩负另一个任务。有些时候,尤其在一些客人连续切了两个洋葱之后,洋葱地窖里就会突然大发作,很容易酿成放荡行为。施穆不喜欢这种毫无顾忌的行为,一见到几位先生解领带,几位女子解衬衫扣子时,便吩咐我们奏乐,用音乐去对付刚露苗头的不知羞耻的举动。可是,另一方面,正是施穆自己,见到一些特别缺乏抵抗力的客人切完第一个洋葱后便递去第二个,于是为他们由发作转向放荡开放绿灯,只不过他规定了一个限度罢了。

我所知道的洋葱地窖里最厉害的一次发作,对于奥斯卡来说,如果不是他一生中的一个转折点,那也是一次意义深远的经历。施穆的妻子比莉,爱寻欢作乐。她不常来地窖,如果来的话,她总带着施穆不愿见到的那些男朋友。一天晚上,她带着音乐评论家伍德和抽烟斗的建筑师瓦克莱来了。这两位先生是洋葱地窖的常客,随身带着相当无聊的苦闷。伍德哭泣是由于宗教方面的原因,他想改宗或者已经改宗或者已经第二次改宗。抽烟斗的瓦克莱哭泣的原因,是由于他在二十年代为了一个放肆的丹麦女子而放弃了大学教授职位,可是,这个丹麦女子却嫁给了一个南美人,替他生了六个孩子。这使瓦克莱耿耿于怀,又使他不能安稳地抽烟斗。有点阴险的伍德劝施穆的妻子切洋葱。她切了,眼泪来了,开始把心里话往外掏,揭发老板施穆。她讲的事情,奥斯卡得体地加以保密,不再向诸君转述。施穆一听,向他的妻子猛扑过去。这非得有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来阻拦才行,因为桌子上到处放着厨房用的刀子。他们拦住这个狂怒的家伙,直到轻率的比莉跟她的男朋友伍德和瓦克莱溜走为止。

施穆激动而慌张。我看见他双手在颤抖,一再去整理他的洋葱方巾。他几次走到帷帘后面,咒骂管盥洗室的女工,末了,拿了满满一篮子洋葱回来,强作笑容,以不自然的高兴劲头向客人们宣布,他,施穆,今天兴致勃勃要当施主,免费赠送每位客人一个洋葱,说罢就分给大家。

当时,连一向觉得人生这类痛苦的经历犹如一出好戏的克勒普也看傻了,如果他不是若有所思的话,那也是相当紧张的。他拿起长笛准备吹奏。我们都明白,紧接着给这些敏感而有教养的女士们先生们提供第二次失去控制而哭泣的机会,是多么危险。

看到我们拿起乐器准备奏乐的施穆,偏偏禁止我们演奏。在一张张桌子上,厨房用刀开始它们的切碎工作。几层很美的、花梨木色的表皮已经被推到一边,遭人冷落。带淡绿纹道的透明洋葱肉陷于乱刀之下。奇怪的是,哭泣并非从女士们开始。那些正值最佳年龄的先生们,一位大碾磨厂老板,一位携带淡施脂粉的男友的饭店经理,一位贵族总代表,满满一桌到城里来开董事会会议的、身穿绅士服的工厂主,一位秃头演员——我们都叫他“格格响”,因为他在哭泣时总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所有这些先生们,在女士们帮忙之前,先流开了眼泪。可是,女士们和先生们并非沉溺于第一个洋葱所引起的那种使人得到解脱的哭泣之中,向他们袭来的是一阵阵痉挛式的啼泣。“格格响”咬牙切齿,委实吓人,活像一个要引诱剧场里每一个观众都跟着他一起格格地咬牙的演员。大碾磨厂老板让他的修饰整洁的灰发脑袋一下接一下地朝桌面上撞去。饭店经理把他的啼泣痉挛同他那位妩媚男友的痉挛混在一起。施穆站在梯子旁边,板着面孔,不无享受地审视着已经半失去控制的女士们先生们。这时,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当着她的女婿的面撕破了自己的衬衫。那位饭店经理的男友,他的色相早已引人注目,此刻光了膀子,露出天然的棕色皮肤,从一张桌子蹦到另一张,跳起舞来。大概是东方舞蹈吧,他宣告一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开始了。这开端虽然激烈,但由于缺乏想象力或者想象力幼稚可笑,所以不值得详尽地加以描摹。

不仅施穆失望了,连奥斯卡也厌烦地皱起了眉头。一些低级的脱衣场面,几位绅士穿上了女子内衣,男子气概的女士们抓起领带和背带,有几个双双钻到桌子底下。值得一提的倒是那位“格格响”,他用牙齿撕碎了一个胸罩,咀嚼着,也许已经吞下了一部分。

这种可怕的吵闹声,这种毫无内容的“哟喔”、“呜哇”的叫声,八成使施穆失望了。他也可能害怕警察当局,再也站不住了。他向坐在鸡棚梯子下面的我们探过脑袋来,先捅了一下克勒普,随后捅捅我,细声说:“音乐!你们听着,奏乐!奏乐,结束这场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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