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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个秋天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刘丰盐的死轰动一时,但他不过一个外乡人,住进于家大院的半年间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乡亲们竟无一人为他说话。再加上丞相坟那日早上并无人路过,这暴毙一事便不了了之。
就此,这经手了于家三代人和刘丰盐的大院便彻底荒废了。家丁们将宅中财物一扫而空,徒留下一个空院子,最后来了一名镇上政府里的人,用铁锁和封条,将那大院彻底封死。
旁人都走了,可齐叔怎么办呢?他从17岁便住在这大院的门房里,见证了于家三代人的兴起与落寞,没有妻儿,也没有别的手艺。一筹莫展之际,镇上来了个肩上挂公职的小邮差,将一封从上海寄来的信递给了他,里面还有一张火车票,和一张去邮局兑换的汇款单。
竟然是于小姐!
她的字如此好看,信中一句一行,措辞也如此稳妥。她说自己就职的商务印书馆传达室里有一职空缺,若是齐叔不嫌弃,可以前往上海,她介绍他办理手续。若是齐叔不愿背井离乡,那于曼颐也愿按月汇款,供他养老余生。
齐叔惊喜极了:老了老了,竟然能去上海务工了,还是如此体面的公司里,如此闲适的岗位。那小邮差还与他介绍,这种机构干满若干年便有养老金发放,甚至比那些儿孙满堂却得等着嗟来之食的乡间老人更有尊严。
如此,齐叔立刻收拾铺盖出发了。
他从火车站下车,来接他的是苏文,将他带上黄包车,引他去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口。于小姐站在门口等他——她瘦了,稳重了,安静了,穿一条黑色的贴身修长旗袍,脸上挂着微笑等他。
这是齐叔头一次见到如此有派头的大企业,印刷厂里机械轰鸣运转,来往的员工都穿着长衫或长衫,若是女人便穿着旗袍、烫了头。他谨慎地跟在于曼颐身后将入职的手续办完,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有了些上进之心,上进的原因是不能给于小姐丢脸。
从这一日起,他便开始看着于曼颐上班,下班,出去吃饭,又回来。有时会有一个女人坐在小轿车上来接她与她的老师,那女人年龄约莫不到四十,眉眼之间一股英气,齐叔觉得她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到底像谁。
在上海住久了,齐叔也逐渐学会了这里老爷叔们的生活方式,开始用自己微薄的薪水买茶,做西洋帽子,买收音机,甚至去广场上跳舞。他认识了一些绍兴的同乡——上海绍兴人不少的,有自己的同乡会、常下的绍兴馆子、常去的绍兴茶社。
他那日在同乡会里听到有新来的人说——
“真是凄惨啊,那样大的于家,那样凄凉的败落,以前多么风光的一个三少爷,因为偷了人家晾在窗户上的一条褥子,被人当街乱棍打死。”
齐叔沉稳地喝了一口茶,一言不语,但支起耳朵,这是他这一生最擅长的本领。他听见另一人又补充道——
“你说他松手不就行了?就是不松。他一边攥着不松手,一边喊,这是刘老板承诺给他的……真是疯了,谁不知道刘老板惨死丞相坟?据说是被姑娘坟的孤魂野鬼索命,将脸皮都撕下来了!”
“哎,你都来了这里,要讲科学,不要再说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偏偏科学解释不了,最终还得归于你看不上的迷信。”
这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齐叔缓缓放下茶,舒出一口陈年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