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魔月之下Ⅱ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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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停留了多久——可能直到袅袅升起的浓烟把他整个儿裹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库斯伯特又开始往上爬了,他对着下面喊了几个字,话音惊讶慌恐。
“罗兰!月亮!”
罗兰抬头,吃惊地发现天空已经暗下来,变成了暗紫色。天空衬出他伙伴们的身影,那几个身影向东看着,正在升起的月亮在他脸上笼上了一层浓烈的橘红色。
是的,橘红色,无阻隔界在他脑子里回响着,在他脑子里狂笑着。当它在你出来看我的晚上升起时,会显出橘红色。橘红如同火焰。橘红如同篝火。
怎么可能已经天黑了呢?他在心中问着。但他明白其中的缘由——是的,他很清楚是怎么回事。时间不知不觉聚合在了一起,就这么简单,如同一场地震过后,地层又融合在一起。
黄昏已经降临。
月亮已经升起。
恐惧像一只攥紧的拳头直指罗兰的心脏,他往回一缩,撞在一块凸出的岩脊上。他伸手去抓头顶上那块尖角岩石,但他这试图平衡的努力根本不起作用;他几乎又被整个儿卷入了粉红风暴。也许巫师的玻璃球只告诉了他遥远的将来,而把即将降临的事隐藏了。
如果我知道她的生命真的陷入危险,我会赶去救她,他曾经说过,立刻赶去救她。
玻璃球是否知道这事呢?就算它不会说谎,它会不会误导呢?它会不会没有带他去一块黑暗的土地,以及黑暗塔那里,而是让他看到了其他东西,一些他现在才记起来的东西呢?一个穿牧人工作服的清瘦男人曾说过……他说了些什么?那人所说的内容与他所认为的大相径庭,那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话,他说的不是愿你长寿,祝你的庄稼丰收,而是……
“死亡,”他对着四周的石头低声说。“你迎接死亡,而我的庄稼迎来丰收。杀人树,这是他说的话,杀人树。来吧,庆祝丰收。”
橘红色,枪侠,一个沙哑的老太太的声音在他脑子里笑着说。这是库斯女巫的声音。篝火的颜色。杀人树,辞旧迎新,所有古老传统中只有红手的稻草人仍然保留着……直到今晚。今晚古老的传统将会被更新,我们必须经常更新它们。杀人树,你们这帮该死的孩子,杀人树:今晚你们要为我亲爱的爱莫特付出代价。今晚你们要为自己的所有罪孽付出代价。来吧,庆祝丰收。
“快爬!”他伸手拍着阿兰的屁股大声喊道。“快,快爬!看在你父亲的分上,快爬!”
“罗兰,你说什么——”阿兰的声音迷离恍惚,但他总算还是爬了起来,从一块岩石爬到另一块岩石,他脚下蹬落的零星小石子,洒在罗兰仰起的脸上。罗兰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又伸手用力拍打阿兰的屁股,像赶马似的把他往上推。
“该死的,快爬!”他厉声喊道。“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还有希望!”
他最清楚当前的处境。恶魔月亮已经升起,橘红的月光发狂似的闪耀在库斯伯特的脸上,他比他们更清楚处境的可怕。无阻隔界癫狂的嗡鸣声在他脑袋里回旋着,它猛烈地腐蚀着现实的血肉,同时又掺杂着女巫的疯笑。他比他们更清楚现在的处境。
你将迎来死亡,庄稼等待丰收。杀人树。
啊,苏珊——
当苏珊看到一个红色长发的男人时,总算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了。这个男人的草帽没有遮住他那双嗜血的眼睛,他手里拿着玉米壳,他是一个农夫(她在低地集市见过他,按照乡村人的习惯,她向他点头致意,他回了礼),只见他独自站在离丝绸场路和大道交叉口不远的地方,站在正在升起的月光中。当遇到他时,事情就变得明明白白了。苏珊的手被绑在身前,她的头低垂着,脖子里扎了一根绳子,当她站在推车里缓缓从农夫身边经过时,农夫把手中一束束玉米壳向她扔去。一切都明了了。
“杀人树,”他用近乎甜美的声音喊着古话,她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句话的意思是“来吧,庆祝丰收”……另外还有其他的意思,某种暗藏的神秘意味,某种寓意着死亡的魔咒。当干玉米壳飘落到她脚边时,她恍然明白了其中的神秘寓意,同时意识到她将失去一切:没有孩子;在遥远的蓟犁,也没有为她举行的婚礼;没有殿堂供她和罗兰在喜庆的灯光下牵手致意;没有丈夫;再也没有爱情滋润的甜蜜夜晚;一切都完了。世界上的事正在按自己的轨道前进,一切都结束了,在初露端倪的时候就走向了毁灭。
她知道自己被押在车尾,站在车尾,知道死里逃生的灵柩猎手在她脖子里套了一根绳子。“别想着坐下,”他说,话音中充满歉意。“姑娘,我可不想把你勒死。如果因为马车颠簸,你倒了下来,我可以把结放得松一些,但是如果你想坐下来,那我就不得不把绳子收紧了。这是她的命令。”他朝蕤甩甩头,老巫婆正笔直地坐在马车座上,弯曲变形的手里抓着缰绳。“这儿现在她说了算。”
确实如此,他们往城镇去的一路上,蕤一直做着统率。不管玻璃球的魔法对她身体造成了怎样的损害,不管失去玻璃球在她心里留下了多大的创伤,但并没有摧毁她的力量;与此相反,她的力量似乎增强了,仿佛她找到了其他补充能量的途径,至少她的体能暂时恢复了。那些男人本可以像折断一根火柴那样轻而易举地用一个膝盖拗断她的骨头,但此刻却像孩子似的对她惟命是从。
随着收割节从下午渐渐步入黄昏和夜晚,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一起:马车前有六人,他们骑马跟着莱默和那个长着斜眼的男人,马车后则跟着以雷诺兹为首的十二人。套着她脖子的那根绳子绕在雷诺兹带着刺青的手里。
苏珊不认识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聚到一起的。
蕤带着这支不断壮大的队伍往北走了一段,然后转向西南,沿着古老的丝绸场路,继续往城镇方向前进。那条路在罕布雷东面边界与大道汇合。
尽管苏珊脑子晕眩,她还是能感觉到那恶毒的老婆子前进缓慢,一步步丈量着太阳下降的趋势,非但没有赶着马儿加快步伐,反而拉着缰绳让它放慢步子,他们一路悠闲地走着,直到下午的阳光完全退去。他们从农夫身边走过。农夫脸庞清瘦,独自一人站着,他生性善良,拥有一个农场,每天从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到黄昏的最后一抹晚霞,他都在自己的农场辛勤耕耘,他有一个家庭,有深爱自己的家人(但是在他那扁旧的帽檐下,有一双屠夫的眼睛)。这时,苏珊也明白了他们为何走得不紧不慢。蕤在等待月亮的出现。
找不到能够信任的神灵,苏珊便向自己的父亲祈祷。
父亲?如果你在那儿,能听到我的祈祷,就请给我勇气吧!让我坚强,帮助我坚定意志,让他留在我的意识中,留在我的记忆里。给我力量,让我坚持到底。不祈求获得解救,不祈求获得超度,只为了不让他们满足得意地看到我的痛苦和恐惧。还有他,请助他一臂之力吧……
“请你保护他,”她低声自言自语。“请保证我爱人的安全。无论我的爱人走到哪里,请带给他安全;无论他看到什么,请带给他快乐;同时让他成为快乐的源泉,给别人带去快乐。”
“亲爱的,在祈祷?”老婆子头也不回地问道,嘶哑的声音中表露出虚假的怜悯。“啊,趁现在还来得及——趁你的魂还没被烧得窜出喉咙,你最好把事情交代清楚。”她甩过头,不怀好意地咯咯冷笑着,头上稀疏地挂着几根稻草似的头发,在圆满的月亮照射下,闪耀着橘红的光。
拉什尔带着另两匹马寻着罗兰绝望的叫喊声赶来。刚才它们站得不远,鬃毛在风中荡起涟漪,每当风从峡谷带来一阵浓重的白烟时,它们就使劲摇头,难受地嘶叫。
罗兰没有注意到马和烟雾。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挂在阿兰肩上的袋子。袋子里的球又活跃起来,随着天色渐暗,袋子像怪异的粉红色萤火虫似的一闪一闪。他伸手去抓袋子。
“把它给我!”
“罗兰,我不知道会——”
“该死的,把它给我!”
阿兰看着库斯伯特,只见他点点头……然后倦怠飘忽地把手抬到空中。
不等阿兰把袋子从肩上拿下来,罗兰已经把它扯走了。枪侠把手伸进袋子,捧出玻璃球。它正在闪闪放光,正如魔月一般,只不过它是粉红色,而不是橘红色的。
在他们身后,在下面的峡谷中,无阻隔界延绵不断的嗡鸣声时大时小,时起时落。
“别看那玩意,”库斯伯特对阿兰咕哝道。“看在你父亲的分上,别看它!”
罗兰对着闪烁的玻璃球垂下头,它的光芒像流水似的顺着他的脸颊散到额头,把他的眼睛淹没在炫目的光里。
他在梅勒林的彩虹里看到了她——苏珊,那个站在窗边的可爱女孩,牲畜养殖者的女儿。他看到她站在镶金饰的黑色拖车后,就是老女巫的那辆车。雷诺兹骑行在她后面,手里牵着套在苏珊脖子上的绳子。车正摇摇晃晃驶向翡翠之心,那一长队人缓慢前进着。希尔街一路上排满了人,长着屠夫眼睛的农夫站在最前面——罕布雷和眉脊泗的民众没能举行集市,但如今这个隐秘的古老习俗补偿了他们:杀人树,来吧,庆祝丰收。迎接你的死亡,欢庆庄稼的丰收。
一片无声的私语像波浪一样传过人群,他们开始用东西砸苏珊——先是用玉米壳,然后是腐烂的西红柿,接着是马铃薯和苹果。一个苹果砸在她脸上,她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接着她又站直身子,抬起被打肿但依旧可爱的脸,月光倾泻而下,她直视着前方。
“杀人树,”他们低声默念着。罗兰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从他们的口形可以猜出他们说的话。斯坦利·鲁伊兹也在人群中,还有佩蒂,格特·莫金斯,弗兰克·克莱普尔,瘸脚的副手;以及杰米·麦肯,他是本年度的收割节主角。此刻,罗兰在看到眉脊泗上百张熟悉的面孔(他们多与他关系和睦)。这些人开始用玉米壳和蔬菜扔他的爱人。而苏珊的手被绑在身前,站在蕤的拖车后部当他们的靶子。
缓缓滚动的拖车终于到达了翡翠之心,那儿装点着各色纸灯笼,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冷清孤寂地停放着,没有前来嬉戏玩耍的孩子……不,今年不该这样。人群仍旧在念叨着那几句话——现在就用他们祭神——从口形判断,说的就是这个。罗兰看到堆成金字塔形的柴堆,篝火将在这里点燃。柴堆四周围着一圈红手稻草人。它们背靠着中心的一根圆柱,粗笨的腿纷纷伸在外面。一圈稻草人中留了一个空位,那是惟一等待填补的空缺。
一个女人出现在人群中。她穿着一件褴褛的黑色长袍,手里提着一个水桶。她脸颊一侧有一道明显的煤灰污迹。她——罗兰尖叫起来。他不断重复着一个字,一遍又一遍:不,不,不,不,不,不!每重复一次,玻璃球的红光就比刚才愈加强烈,仿佛他的惊骇给它补充了能量。光芒实在太强烈了,库斯伯特和阿兰居然能透过枪侠的皮肤看到颅骨。
“我们必须把那玩意从他手里拿走,”阿兰说。“我们必须阻止他,它快把他吸干了,它会要了他的命的!”
库斯伯特点点头走上前。他抓住球,但是没法从罗兰手中把它夺走,枪侠的手指似乎被粘在玻璃球上了。
“打他!”他吩咐阿兰道。“再揍他一次,没有别的办法!”
但阿兰像是在打一根柱子似的,罗兰脚跟站得牢牢的,纹丝不动。他继续大声喊着同一个字——“不!不!不!不”——玻璃球的光芒闪得越来越频繁,它在罗兰脸上撕开一道口子,贪婪地钻进去,像吸血似的吸取着他的悲痛。
“杀人树!”科蒂利亚·德尔伽朵放声喊道,大步走到等待她的人群中。人们为她的到来欢呼鼓掌,在她左侧的天空,恶魔月亮眨着眼睛,仿佛它和他们是一伙的。“杀人树,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婊子!杀人树!”
她把水桶里的颜料向侄女洒去,颜料溅湿了苏珊的裤子,颜色染满了她被绑住的手,使得她看起来好像带了一副湿淋淋的猩红色手套。当拖车驶过时,科蒂利亚抬头朝苏珊狰狞地笑着,脸颊上的煤灰迹格外显眼;在她苍白的额头中心,一根血管像蠕虫似的搏动着。
“婊子!”科蒂利亚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她紧紧攥着拳头,踩着狂欢舞步,两条腿在裙子下不停地跳动着。“庆祝庄稼的丰收!迎接贱人的死亡!杀人树!来吧,庆祝丰收!”
拖车从她身边驶过;科蒂利亚从苏珊的视线中消失,如同快要结束的噩梦中那凶残的幽灵般,消失了。鸟、熊、兔子和鱼,她心想。保重,罗兰,带着我的爱继续前行,这就是我最美好的梦。
“拿下她!”蕤尖声叫道。“拿下这个小淫妇,让她带着那双红手,被我们煮熟!杀人树!”
“杀人树!”众人应和道。顿时月光笼罩的空中掀起一片手的海洋。某个角落还传来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和孩子的嬉戏欢笑声。
苏珊被抬出了拖车,被一双双高举的手传递到高耸过头的柴堆上,仿佛迎接从战场凯旋归来的女英雄似的。她的手流着猩红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众人兴奋得扭曲变形的脸上。俯瞰的月亮目睹了一切。纸灯笼里的火光渐渐变弱了。
她先被放下,接着又被扔到干柴堆上,安放在那个特地为她空出的位置上。“鸟、熊、兔子和鱼,”她一直反复默念着。现在众人开始齐声颂唱:“杀人树!杀人树!杀人树!”
“鸟、熊、兔子和鱼。”
她试着回忆,回忆那天晚上,他和她一起跳的舞,回忆他们在柳树林里的缠绵爱情,回忆他们在昏暗道路上的初次邂逅,谢谢您女士,我们相逢愉快,他当时这样说,是的,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尽管她的邻人们在邪恶的月光中变成了欢腾的妖怪,为她痛苦的遭遇欢呼雀跃,尽管她经受了痛苦、背叛,以及这正在发生的悲剧,但他的那句话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他们相逢愉快。他们相逢愉快。
“杀人树!杀人树!杀人树!”
女人们聚集过来,在她脚边堆起干玉米壳。好几个人甩了她耳光(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青肿的脸似乎已经麻木了),其中一个女人——她叫米莎·阿尔瓦雷斯,苏珊教过她女儿骑马——对着她的眼睛吐唾沫,然后一边疯笑,一边在空中摇晃着双手,像小丑似的跳着离去。突然她看到克拉尔·托林,她带着收割节饰物,怀里捧着一堆枯树叶。她走过来,把树叶泼到苏珊身上。伴随着细碎的脆裂声,它们翩然飘落到她脚下。
现在她的姑妈又来了,旁边跟着蕤。她们各自拿着一个火把站在苏珊面前,沥青燃烧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
蕤对着月亮举起火把。“杀人树!”她用粗钝沙哑的声音尖叫道,众人纷纷响应:“杀人树!”
科蒂利亚也举起火把叫道:“来吧,庆祝丰收!”
“来吧,庆祝丰收!”他们跟着她喊道。
“小贱人,”蕤压低声音诡异地说。“你将感受到任何爱人都没法给你的深情热吻。”
“不忠不孝的孩子,”科蒂利亚轻声说着:“庆祝庄稼丰收,迎接你的死亡。”
玉米壳高高堆到了苏珊的膝盖,科蒂利亚首先将手里的火把扔进了玉米壳堆,过了一会儿,蕤也把自己手里的扔了过去。火一下子从壳堆里冒起来,黄色的火光照得苏珊睁不开眼。
她吸进最后一口冷气,用心温暖它,然后反叛执著地喊道:“罗兰,我爱你!”
她的叫声震动了众人的心,他们出现了一丝退却,嘴里嘀咕着,好像为自己做的事感到不安,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面前站着的不是稻草人,而是一个他们都熟识的,开朗的小女孩,是他们的一员。出于某种疯狂的原因,他们把她的手染红,将她毁于收割夜的篝火中。如果再早一秒钟的话,他们本可以救她——不管怎样,一些有良知的人会这么做的——但已经太晚了。干木头烧起来了,她的裤子烧起来了,她的衬衣烧起来了,她金黄的长发像皇冠一样在她头顶燃烧。
“罗兰,我爱你!”
在她生命的终点,她感受到的是激情。没有一丝痛苦。她抓住最后的时间回忆他的眼睛,它们湛蓝得如同清晨第一抹阳光照亮的天空。她想到他在鲛坡上骑着拉什尔飞奔的情景,鬓角的黑发在脑后飞扬,围巾在风中掀起涟漪;她看到了他率直豁达的笑容——失去了苏珊,在今后的生命中,他再也无法找回这种感觉了,她带着对这笑容的回忆离开了人间,她的灵魂从光和热中逃脱出来,飘向能够获得慰藉的黑暗中,一路反复呼唤着罗兰,呼唤着鸟、熊、兔子和鱼。
罗兰尖叫得越来越疯狂,到后来几乎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了,连不字也听不到了:他像被挖去内脏的动物似的号啕大叫,双手紧紧粘着球,它如同被挖出来的心脏那样搏动着。他死死地盯着玻璃球,眼睁睁看她被淹没在火海中。
库斯伯特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能把这邪恶的玩意拿走。他想到了剩下的惟一的办法——他拔出左轮手枪,瞄准玻璃球,用拇指扳下了击锤。这样可能会伤到罗兰,飞溅的玻璃可能会把他的眼睛弄瞎,但他别无选择,如果他们不及时采取一些措施的话,那魔球会让他丧命的。
但是没有必要了。玻璃球这时仿佛看到了库斯伯特的枪,它明白过来,立刻在罗兰的手里熄灭了。这时,罗兰僵直的身子一下子变得虚弱无力,每一条神经和肌肉都在惊骇愤怒地抽搐着。他像一块石头似的倒下,手指终于松开了玻璃球。他摔到地上的时候,玻璃球掉在了他的肚子上,接着从他身上滚落,又被他伸出的松垮的手拦住了去路。玻璃球现在一片漆黑,除了一点点邪恶的橘红色闪光——那是渐渐升起的魔月的微弱反射。
阿兰用厌恶而惊恐的表情看着玻璃球,如同看着一个昏昏入睡的凶残可恶的动物……因为当它醒来时,又会开始咬人。
他走上前,打算用脚把它跺得粉碎。
“你敢!”库斯伯特扯着沙哑的嗓门说。他跪在罗兰虚弱的身子边,眼睛盯着阿兰。正在升起的月亮步入他的眼帘,在他的眼球上形成两个小而明亮的宝石般的亮点。“你敢!我们经受了那么多痛苦磨难,甚至冒着死亡的危险才把玻璃球弄到手。难道你没有好好想过吗!”
阿兰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把这邪恶的东西毁掉——遭受过痛苦并不能免除将来的不幸;只要地上的这玩意还完好无损,它所能带来的只有不幸。它是个十足的灾难机器,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再说,它已经把苏珊·德尔伽朵杀害了。虽然他不曾看到罗兰在玻璃球里目睹的情景,但他看到了伙伴的表情,这就足够了。它杀了苏珊,如果让它完整地留在世上,它还会谋害更多人。
但他马上想到了卡,立刻退了回去。以后他会为此而深深感到后悔的。
“把它放回袋子里,”库斯伯特说。“然后来帮我把罗兰扶起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索绳袋皱巴巴地躺在旁边的地上,随风翻动着。阿兰拾起玻璃球,他一碰到光滑的弧形球面就感到厌恶,但又希望它能在他手中活过来。但是它并没有应阿兰所愿。他把它放回袋子,重新挂在肩上。然后他跪到罗兰身旁。
他弄不清具体花了多少时间和周折试图把罗兰唤醒——他只知道,当库斯伯特叫停的时候,月亮已经高挂在夜空,从橘红色变回了银白色,峡谷里混浊的烟雾已经开始消散。照罗兰目前的样子,他们只能把他丢在拉什尔的马鞍上,让马驮着他走。库斯伯特说,他们如果能在黎明前赶到领地西面树木丛生的地方,就会比较安全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彻底摧毁了法僧的部队,但残余的势力很可能在第二天汇集起来。因此他们最好趁早离开。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爱波特大峡谷和眉脊泗海岸,在恶魔月亮的笼罩下往西行进,罗兰始终像一具尸体似的横躺在马鞍上。
第二天他们待在博斯克——眉脊泗西面的树林,等待罗兰苏醒。一直到下午他还是不省人事,库斯伯特说:“看看你能不能触摸到他。”
阿兰握住罗兰的手,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弯下腰看着他朋友苍白沉睡的脸庞。这个姿势他保持了足足半个小时。最后他失望地摇摇头,放开了罗兰的手,站起身来。
“不行?”库斯伯特急切地问。
阿兰叹着气无奈地摇头。
他们用松树枝做了一个雪橇,这样罗兰就不用继续在马鞍上再奔波一个晚上了(以这种方式带着自己的主人似乎让拉什尔感到紧张不安)。接着他们要继续赶路,但不从大道走——因为那条路太危险——而是沿着一条与之平行的小路走。又过了一天,罗兰仍旧没有知觉(现在眉脊泗已经落在他们身后,两个男孩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思乡之苦,那感觉难以言喻,但是如同潮汐般真实),他们俩分别坐在罗兰身体两侧,相互对视,他们的视线下面,罗兰的胸口缓慢地上下起伏着。
“昏迷中的人会饿死或者渴死吗?”库斯伯特问。“不会的,对吗?”
“会的,”阿兰说。“我觉得他们会饿死渴死的。”
整晚的旅途漫长劳神。前一天晚上他们俩谁都没睡好,现在,他们用毯子蒙着头挡住阳光,睡得像死人一般。当太阳下山的时候,两人相继醒来。两个满月之夜后,恶魔月亮又一次拨开层层云雾露出脸来,那些云雾预示着第一场秋季大风暴的到来。
罗兰坐起来了。他从袋子里取出玻璃球。他端坐着,把球抱在怀里,它黑乎乎的,像伦伯的玻璃眼珠似的死气沉沉。罗兰自己的眼睛同样是死气沉沉的,他冷漠地望着月光照耀下的林间通道。他会吃东西,但不睡觉。他会喝林中溪涧的流水,但不会说话。如今他已经离不开梅勒林的彩虹了——为了把它带出眉脊泗,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是。它并没有在他怀里发光。
不,一个念头闪过库斯伯特的脑子,当我和阿兰醒着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它活起来。
阿兰没法把球从罗兰手中拿开,于是他把手放到罗兰的脸颊上,就那样触摸着他。不过,他什么东西都摸不到,那里什么都没有。和他们一起朝着西面赶往蓟犁的根本不是罗兰,甚至都不是罗兰的鬼魂。正如月亮结束了一个夜晚的驻留而从天空消失一样,罗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