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恨别离平地起惊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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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居高临下地看着黛玉微微颤抖的肩膀，并没有叫起：“你错在何处？”

笼罩在胤禛的目光之中，黛玉只觉身坠寒窖，周遭被数九寒冬的坚冰重重压下，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后如今缠绵于病榻，咱们大清以孝治天下，若是十阿哥真的能帮助太后减缓病痛延年益寿，不论是眉姐姐还是臣妾都不该不能也不敢提出异议。”

“可是皇上。”黛玉猛地扬起了面孔，素白的小脸上，被酸楚染红了的眼圈和鼻头格外明显，可却也能够明显看出来她的隐忍和克制，努力让自己的泪水不滚落下来，“臣妾与眉姐姐在宫中这几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倚仗，如今她遇到这样的事儿，臣妾就算是拼死也该为她求一求，为了十阿哥求一求。不仅仅是为了臣妾和她之间的姐妹情谊，也是为了天下母亲那都一样的不忍与孩子分开的慈母心。”

胤禛转了身，把手伸向了桌上那碗莲子百合粥，站在一旁一直大气不敢出的小厦子连忙帮着布菜，把莲子粥端到了胤禛的面前，并往他面前的布了几品辅粥的小菜。

这莲子百合粥已经在锅里炖了半个时辰，大米早就煮得爆开了花。莲子和百合都是用了新鲜的且精心挑选过，加上红枣丝和冰糖，味道鲜美，入口即化，口感粉糯香甜，但略带一丝……苦味？

胤禛低头，果然见到莲子中间还有被煮的有些发黄的莲心并未挑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勺中，与莲子相依相偎，就像被母亲拥抱在心尖尖儿上的孩子一般。他的手迟疑了一下，又重新用勺子搅拌着面前的缠枝忍冬青花碗来。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殿中只听得到连绵不绝的雷声，以及勺子偶尔碰撞到碗的声音。

胤禛终于吃完了碗中的最后一口粥，小厦子连忙递上了帕子。他擦过嘴，两只手腕搭在桌沿，沉声道：“你身子素来弱又畏寒，虽说现在已经到了夏日里，可入了夜地上还是凉的，便别跪着了。明儿记得让卫临来请个平安脉，免得寒气入体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皇上……”黛玉用帕子拭了拭微红的眼角，用手撑着膝盖，在紫鹃的搀扶下起了身。

“这十阿哥是肯定要送到太后身边抚养的，不然传出去，这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朕，都可能被冠上一顶不孝的帽子。不过也正如你所说，如今都在圆明园里，眉儿出月后也可日日去太后跟前儿和十阿哥一起尽孝。朕知道，眉儿为此受了不小的委屈，那日与太后商议时，朕也告知太后，决议要给眉儿妃位，算是全了她的辛苦和一片孝心。”

“妃……妃位？可皇上，按祖宗规矩，妃位本该只有四位。眉姐姐能够封妃臣妾的确高兴，可这样算下来，不就是五位妃位了吗？”黛玉听到此言，心中有些震惊，不过她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然而今年宫中接连诞下两子，皇后娘娘更是诞下嫡子。皇上若是有心借此机会大封六宫，姐妹众人定然会感念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德。”

“你且放宽心，好好照顾孩子和眉儿便是了。”胤禛摆了摆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黛玉，最终还是朝着黛玉伸出了手。黛玉目光一凝，还是前行了两步，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胤禛宽大的手掌里。

满人以骑射得天下，故而旗人男子大多精于骑射，皇子们更是自小便有师傅进行专门的教导。可胤禛在这一方面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拉弓也只得四力半，故而并没有在骑射上有过多的训练，更不似那些旗人男人手中有不少粗茧。反而因为常年批奏折，指关节上有薄薄的茧，摸起来并不粗粝，却带着几分沉静之感。

“玉儿，后宫诸人，各人都有各人的算计，朕心里都清楚。可说到底，他们也都是朕的女人，为朕付出了一生，故而很多时候朕往往也不忍苛责。身在这皇家，哪怕身为帝王，有时也有很多的不得已。”胤禛用另一只手覆上黛玉的手背，轻柔地拍打了两下，“唯有在你这，朕往往才能有片刻的安宁，也望你能明白。”

看着胤禛眼中的疲惫和矛盾，黛玉忽然就懂了。

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冷酷无情，只是被桎梏在这帝王的壳子里，很多时候不得以做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来。毕竟他自小就是离了生母被送到了别的女人处养大的，且在日常的生活观察中也能发现，哪怕他如今已经五十岁了，可对这件事情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时不时地刺痛他一下，让他不得不对此耿耿于怀。

若不是如此，胤禛又怎么会让宫中的撷芳殿形同虚设，让他的孩子们基本上都可以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长大。

一边是他的孩子，一边是他的额娘，他在中间被拉扯着，却谁都不能诉说。给眉庄升到妃位，或许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好的结果了。

更何况，胤禛说的也没错。这事儿既然太后已经提出来了，也不太可能是一个只有几个人知道的秘密。若是被有心人以讹传讹了，眉庄就算是强行留下了十阿哥，她和十阿哥的名声也是彻底毁了——哪怕过去她曾经那样勤勤恳恳地服侍过太后。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平，坏人只需要做一件好事，就可以得到“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样的赞誉。而好人，哪怕只是做了一件坏事，也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远不能翻身。

随着最后一声惊雷，殿外的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形成了一道晶莹剔透的帘幕，仿佛将殿内和殿外分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烛火摇曳，跳跃在黛玉新染了粉色蔻丹的指尖，就像刚才的那碗紫苏桃子饮一般。她终是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抬起了另一只手，顺势覆在了胤禛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