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简拔才俊兴文教,缄默以对伐吴事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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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思索着:“现在庲降都督由副都督暂领,人选不能草率,容朕详思。”
刘巴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喉管痛痒难受,他忍了又忍:“南中多事,邓方素有威望,镇守有方,而今忽然亡故,臣担心会出差池。”
刘备默然沉思,目光在宫殿的骨架间艰难地爬行:“南中的事,不能躁急,要稳……倘若事有紧急,你去寻丞相商量……”他顿了顿,突兀地问道,“丞相在哪里?”
“丞相今日去检江案行新宫运料。”
刘备忽然想起,他有五天没见着诸葛亮了。
夜晚烟霭四起,像寻找躯壳的鬼魅,飘满了蜀宫:没修好的宫殿像巨人空虚的骨骼,在静夜里轻轻地颤抖:空气里飘着浓重的木料味儿和漆味儿,巡夜的侍卫打着喷嚏,每一声咳痰都加深了夜晚的寂静。
摇曳的灯光披着梦寐的流波,洗涤着旧宫殿苍老的脸孔,案上堆起了尚书台送来的朝臣表章和公府文书,刘备翻了翻,终于找到了诸葛亮新上的两份表疏:《请重修石室表》《请辟贤良为太学博士表》。
刘备几乎哭笑不得了,他等了十来天,竟等来诸葛亮的这两份表疏,仿佛蜀汉丞相无所事事,每日闲得管起了博士的任用,成了太常府的太祝,着意国家文教事业。事无巨细到这般田地,统率百官的丞相成了杂役,可这不是皇帝所愿。
他想要看见诸葛亮对东征的意见,无论支持抑或反对,至少让他安心。自他公开宣布东征,百官皆有陈表,支持的寥寥可数,却是满章的谄媚味道,不是为国着想,只为顺君求好,刘备虽然渴望支持,也不得不弃而不读。而最让他难过的是,一向温顺的赵云公然在朝堂上抵触他,说皇帝罔顾国贼,贸然讨伐东吴,太不可取。他当时气得拂袖而去,留着赵云跪了一个上午,事后虽然着内侍请起赵云,还送他回家,却勒令他闭门思过。
其实与其说他是生气,莫若说是伤心。与他一起并肩战斗的朋友竟然都站到他的对立面去,深刻的孤独像甲胄披上他的身体,却没有带来惨烈悲壮的战斗,只是迫人窒息的沉重。
真孤独,皇帝在偌大的宫殿里枯坐,周围人影穿梭,他只要吭一声,无数讨好的应和相随而至,伸伸手,华丽的锦衣披上肩头,床帏里有软玉温香,食案上有珍馐佳肴,但那又如何?没有一个人能走入自己的内心。过去快意恩仇、策马奔驰的豪迈情怀,像旧宫坍下的残砖,再也补不回去了。
无数的人围着自己,他们都在说,有的谄媚求好,虚伪矫饰;有的言之凿凿,亢声不屈,千篇一律却毫无建树。
只有诸葛亮始终沉默。
不寻常的沉默。
诸葛亮每日忙得像只陀螺,要么循行农田,要么亲往都江堰查验水堤,要么在尚书台批复公文,要么在丞相府诒训僚属,要么,刘备不知他在哪里。
可他就是对东征保持缄默,仿佛这件事从来不曾掠过他的耳际,即便在朝会上,众臣与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他也一言不发,形若聋子。
朝臣对此已有了物议,说诸葛亮因兄长诸葛瑾为东吴重臣,所以他要避嫌,只能闭口不谈东征。
是这样么?
刘备郁郁地叹口气,把两份表章展开,提起一支濡了浓墨的毛笔,写了两个“可”。
他把表章推去一边,毛笔也放开了,身体向后一靠,仰望着天花板上悬吊的承尘,一粒尘埃飘了下来,落进眼睛里,迷了他的视线。
他于是看见那一抹美好的白衣羽扇,像一束洁白的月光,飘进了他的魂魄里。他握住他的手,便获得了足够开天辟地的勇气,胆怯和退缩从不会在他的心中出现。每当他流露出犹豫,他只要望一眼身后永远坚毅的目光,他便可以无往不前。
没有诸葛亮的支持,刘备对东征几乎要失去信心了,他们是鱼水君臣,鱼离不开水,水也离不开鱼,如今鱼在等待水的滋润,水却为何迟迟不出现呢。
刘备忽然站起来:“起驾!”
黄门令小跑过来:“陛下欲往何处?”
刘备却又坐下去,决心下得太快,也坍塌得太迅速,他呆呆地望着黄门令,神经质地翻开两份表,在《请辟贤良为太学博士表》上停住手,指尖轻轻一敲:“秦宓……”
他仿佛被蜇了,手指一跳,又重重地摁下去,呓语似的说:“再等等,等等……”
他对还等着皇帝口谕的黄门令说:“去诏狱宣口谕,暂不要杀秦宓,先关着吧。”
表章合上了,皇帝抚着表,凝着地板上飞掠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正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