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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晨风在呼啸。
不知何时,天边已涌上一层淡淡的阴云,刚才还是阳光满天,这时就连天地都似乎暗了下来。
风中夹杂着雨意,犹似看不见的魔女,在吹着一曲乱人心弦的曲子,吹冷了离人的心,吹散了过客的魂,吹沸了少年的血。
离人已远,过客已去,少年安在?
寒水姥姥的车仗,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苌弘璧的身影,早已散尽在天涯。霍小弟却犹自不时地回头,望着那远远的离他而去的不归路。
从此天涯海角,人世茫茫,再见面时,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再见面时,不知道这少年还记不记得他?记不记得这曾在雨中撑着竹伞扶他起来的黄衫过客?
眼前的道路已经变得平坦而直,似是一望无迹,直可以望到天涯。两边的悬崖峭壁高耸入云,铁一样的陡峭。
飞云骑的黑骏马,却因为奔驰久了,鼻孔里已呼呼地喷冒出白气。
左腿上的伤痛,又隐隐地袭来。霍小弟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
只是他回过头,就会看见詹日飞沉默的眼睛。
这黑衣的青年,尽管脸色已苍白得如死人,就是骑在马上,伤痛已令他连腰都挺不直,但是那双如暗夜的黑眸,却仍仿佛看穿了一切,洞悉了一切,然而又充满了理解和温暖。
霍小弟转过头去,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轻声道:“服下了玲珑蜜,可是好些了?”
詹日飞道:“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就死。你没听说,就连猫都有九条命么?若是死了,又怎么对得起玲珑山庄的灵丹妙药?”
霍小弟终于笑出来。只是这笑容也是有着忍不住的黯然:“我只听说过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害千年。”
詹日飞渭然叹道:“我倒是第一次被别人叫做坏人。”
霍小弟道:“难道你是好人?别忘了,昨天你还差点儿成了我的剑下之鬼──”
他一句话没说完,脸色已变。
不多时,远远的,有声音响起。是急促的马蹄声,而且来的不止是一骑一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而来?
霍小弟轻叹一口气。离开襄阳越远,好象麻烦也就越来越多。
这道路两边,连避一避的地方都没有。平坦通直的大路,又会让来客很早就看见自己和詹日飞。此刻他们就是要带马避开,也已经来不及。
来的果然共有十余骑。马是好马,人是好汉。
马上的骑者,精壮勇猛,骠悍矫健。飞扬跳动中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遏止的神采。
他们显然都是身经百战,非常的冷静沉着。
霍小弟松了一口气。这些人显然绝对不是普通的大宋官兵,但是瞧这些人的打扮,并不是襄阳王府的禁军。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迹,会引起别人的疑惑,但是狭路相逢,已经避不开,索性就一撞运气。
这十余名士兵远远地瞧着霍小弟和詹日飞的模样,果然有所怀疑。其中一人,似是头目模样,好象自怀中取出一卷画图,冲霍小弟这个方向瞧了又瞧。
“就是他!就是王爷传来的画图上那人!”
随手揣起画图,一挥手,叫嚷着,十几个人已经纵马扑了上来,形成了合围之势。
来的果然是麻烦。霍小弟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自从离开襄阳王府,他的麻烦就从来没有断过。
他一夹马腹,那黑色的骏马一声长嘶,四蹄如飞,已向来人冲去。一道黑色的光华,突然映得天地好象也变了颜色──霍小弟的“阴阳犴”已经在手!
这玲珑山庄的旷世神兵,连日多度的噬血,似已唤醒了那缠附在黑色剑身上的魔,此时竟似发出低低的浅笑。
詹日飞也正要拔剑在手,一抬手间,胸口一闷,体内气血翻涌,牵动左胁下的剧痛闪电般刺了上来,耳边顿时轰然一响。跟着眼前一黑,已是一头栽到了马下,背上的伤口处更是鲜血迸溅。
围攻霍小弟的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骑,一见詹日飞落马,立刻有数骑撇开霍小弟,向詹日飞飞扑过去,手中的长枪与长刀,瞬间就交织成了一道疯狂凌厉的光网,闪电般向他当头罩下。
霍小弟回头一望,不由得一声惊呼!
他情急之下,手一颤,“阴阳犴”在晨风中飞起一声尖锐的长鸣。
那飞骑而来,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也是来骑中最骠悍,最凶猛的。他手中的大刀已举起,在阳光下烁烁地闪着青光,他的身子已经离开马背,借着这奔腾的力量,飞身袭下。
只不过身子尚在空中,他的心口一痛,好象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低头一看,一截黑色的剑尖已经在心口处一闪而过。
接着,他突然看见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在靠近心口处,有一线阳光。
──自己宽厚的身影下,怎么会有阳光透过?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的力气,已经突然消失,他倒下的时候,就好象是一条抽空了的口袋。
直到倒下,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自始至终,他就从来没看到过血──他那背心上透过的那一剑,并没有血迹渗出来。
他也来不及看到,他身后的人,又是怎样地在一道邪恶的黑色光华下滚倒屈服。
很快的,霍小弟的人,就回到了马背上。好象刚才一剑就刺穿那持刀的士兵的,根本不是他。围攻他的人,脸上已经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这一生中,只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鬼神难策的身法。
──霍小弟就喜欢看这种表情。
只是这些骑士仿佛是训练有素,一旦发觉敌人的武功出乎自己的意料,一声唿哨,剩余的人马,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后退。
那头目模样的人,脸上的肌肉却已经扭曲,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
霍小弟又怎能让他们全身而退。他的嘴角微微地一撇,他的身子已经飞起,飞身冲向那怀揣画卷,似是头领的人!
正在此时,就听詹日飞情急喊道:“别让他们放箭!”
只是重伤之下,他的声音是说不出的微弱。
霍小弟一怔间,已经来不及了!
两支响箭,夹杂着奇特而尖锐的哨音,呼啸着,已经飞上了天!
霍小弟的脸色已变:这分明是联络报信的响箭。响箭既去,追兵很快就会循迹跟来!
再回头,那头目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狞笑,一字一句地道:“你就是杀了我们,也──已经──跑不了──了!”
霍小弟的心一阵发冷。他对于自己玲珑山庄的武功,实在是太过于自信了。
──原来这头目模样的人故意做出惊恐的模样,为的正是吸引自己的注意,而由隐藏在他身后的骑士,乘自己不备,放出报信的响箭。
──是什么样的士兵,能有如此的心机和勇气?
只不过这个时候,霍小弟自己也知道,他的手下,一定不能留情。
淡淡的血光溅起的时候,似乎连太阳都要避到阴云里去。刚才还耀武扬威,精悍飞扬的骑士,现在已经尽数倒下。
霍小弟一瘸一拐地迈过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士兵。
他的脚下突然一软,似是踩到了一件硬硬的物事。低头一看,却是那襄阳王府秘传的画影图形。想必是这卷画卷,在那头目中剑倒地的时候,自他怀里跌落了出来。
犹豫着,霍小弟还是用剑一挑,那掉在泥水里的画卷就飞到了他的手中。他顾不得细看,将画卷随手揣在了怀里,扶起詹日飞。
詹日飞摇了摇头,道:“你快走,他们追不上你。”
霍小弟道:“是我拖累了你,我又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詹日飞道:“不是你拖累了我,你不知道,其实他们追的不是──”
话未说完,一口真气倒冲上来,忍不住头晕眼花,那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霍小弟不由分说,将詹日飞拖上了马背。詹日飞昏昏沉沉的,全身已无一点力气,再也挣脱不得。
(二)
天光大亮。太阳越升越高,已经刺透了矮矮的阴云,驱散了透骨的晨风。
强烈的阳光,刺在霍小弟的脸上,汗水,已自他的毛孔中浸了出来。
“你就是杀了我们,也──已经──跑不了──了!”
那邪恶的话语,仍然回响在耳边。
──这些人,究竟是谁的兵士?
霍小弟的眼已经张狂。战马在他的驱策下狂驰。
终于,他的马一声悲鸣,已经累得扑通倒地,吐着白沫,再也站不起来。那兽的眼睛里,看着他,似是要流出泪来。
接着,詹日飞的马也倒在地上,任凭霍小弟怎么驱使,都无法再前进一步。
霍小弟现在好后悔。
──离开那峡谷间的大路时,他应该换乘那些铁血骑士的马的。他为什么早没想到?
回头望去,平坦的大路,一望无迹,分明就是告诉追敌他们的行踪。
霍小弟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一种恐怖。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他拖起詹日飞,慌不择路地狂奔。
风呼啸,阳光刺得双眼无状地难受。
霍小弟的胸口已经在隐隐作痛,真气鼓荡,内息流转中,“惊鸿一瞥”的轻功已经提升到了极限。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逃亡的滋味:詹日飞的身体,好象越来越沉重,而自己腿上的伤痛阵阵袭来,更象是闪电一样钻心。
可是他不敢停留。
──白日下,响箭后,敌人很快就会追上来。
道路转过来,前面已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农庄,庄外,是座陈旧的谷仓。
看到这谷仓,霍小弟的腿突然好象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僵硬起来,再也挪不动一步。
他已不得不要停下。
他一咬牙,扶着詹日飞,一飞身就冲进了谷仓。
高大的谷仓陈旧而凌乱,似是被遗弃多年,久未使用。就连这进出谷仓的门,都裂开了很大的缝隙。
一进谷仓,倚靠在霍小弟身旁的詹日飞再也支持不住,一头软倒在地上。背上的伤,想必是受了寒水姥姥的掌力一震和一路上的颠簸,鲜血已经不停地流了出来。
霍小弟自己的右腿,也因为寒水掌和这一路的狂奔,没有了知觉。可是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
撕下一块黄衫上的衣襟,他手忙脚乱地为他点穴止血,扎住伤口。
詹日飞已经实在没有力气了。
挣扎着,他道:“你别管我。你快走。”
只不过霍小弟就好没听见他的话。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的脸色焦急而凝重,他的手上,也很快就沾染上了他的血。
就在他低下腰,要将那片布片扎紧之时,“哒”的一声轻响,那卷画图,自他的怀里跌了出来,直滚到谷仓的一角,摊了开来。
霍小弟的脸色一变:那是他的画图,他千万不能让詹日飞看见!
──既然是他的画图,他又一直在詹日飞的身边,詹日飞已经见到了他,为什么他不想让詹日飞看见这幅画?
偷偷地看了詹日飞一眼,见他双眼已经睁不开来,呼吸急促,似是没有注意到他怀中的画图掉落到地上,不由自主地心里暗自庆幸,飞身到了这角落间,伸手就要取回那画图。
地上的那卷画图已经摊开了一半。
白色的图纸,已经因为方才掉到泥水里,而被浸透得斑渍片片。
霍小弟抄起画图,就要卷起收好。他的目光,突然呆住!
──那画图上,居然不是他原先一直所想的,是他的画图。
──那画图上,竟然是詹日飞的脸!
(三)
倒在谷仓角落的詹日飞又在咳了。
霍小弟慌忙把画图藏在身后。
只是在詹日飞的面前,他就好象什么秘密也藏不住。他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仿佛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霍小弟终于慢慢地把手从背后拿出来。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卷画图。
画图是卷成一卷的,可是詹日飞却仿佛早已知道那画图里的秘密。
淡淡地看了霍小弟一眼,他轻声道:“是不是画得很象?”
霍小弟还是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他喃喃地道:“原来他们要找的,并不是我。”
他的情绪,却随之激动起来。
──“原来那今日狭路相逢的兵士叫嚷的那句话,指的是你不是我。”
──“原来襄阳王府捉拿的钦犯是你!封锁驿站,切断出城之路,停了所有马市,都是因为你!”
他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是谁?”
这是他问过好几次的问题。
这也是他好几次都没机会回答的问题。
这次,他会不会回答他?
詹日飞淡淡地道:“我是谁,现在已经不重要。看来我们若再要一同前往京城,我一定会拖累了你。追兵很快就到,你还不赶紧离开。”
──只是他的声音虽然平淡,却再也掩不住他的疲倦和虚弱。
霍小弟嘶声道:“你是要我一个人走?”
詹日飞道:“没有了我,他们追不上你的。”
霍小弟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我偏不走,就在这里等着,咱们跟他们拼了!”
詹日飞的嘴角,已经溢出鲜血,干裂的嘴唇,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他虚弱地一笑,道:“你又在说傻话了。我什么时候说要等在这里,跟他们拼命了?更何况,你要是万一有个好歹,东京城里只怕有人真的要伤心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只是说,咱们分头走路,就要快一些。”
霍小弟看着他,就好象没听见他的话。
──他现在就连站,好象都已经站不起来,又怎么能走路?
詹日飞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微笑着道:“你有你的绝世轻功,我也有我的办法。只是你若是比我早赶往东京城,我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霍小弟却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犹豫着,道:“你说。”
詹日飞道:“请你帮我带一件东西去京城。”
霍小弟道:“你要我帮你的忙,就是这件事?”
詹日飞道:“不错。”
他轻叹一声,又道:“只是这件事虽然很重要,我却原本不该连累你,不过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请你帮忙。”
他的笑,已经变得很微弱:“好在反正我欠你的人情,好象已经数不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霍小弟的一双大眼睛里,晶莹的泪珠已经在滚来滚去。他的喉咙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竟然说不出话来。
詹日飞道:“瞧不出大名鼎鼎的玲珑山庄的人,居然也象小姑娘一样,动不动的,就哭鼻子。”
霍小弟迟疑着,道:“詹大哥,我,我,我其实一直在骗你。我真的不叫霍小弟,其实,我是──”
詹日飞注视着他,缓缓地打断了他的话:“霍兄,你并没有在骗我。我们相识之初,你不是早就说过,霍小弟不是你的真名么?其实是不是真的名字,又有什么打紧,我只知道,我所托非人,就已经足够。”
霍小弟的泪珠,终于扑簌簌地滚落,忍不住抽泣道:“你想必早已经猜了出来──”
詹日飞微笑道:“我只知道,我结识的是玲珑山庄一位侠义无双的少年英侠。霍兄既然喜欢霍小弟这个名字,我就自然还是称呼你小弟。”
霍小弟瞧了过来,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泪水早就涌了出来,滴在他的身上。
“詹大哥,你说,不管什么事,小弟一定为你办到!”
詹日飞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黄色的绸绫,交到了霍小弟的手里。
“那就烦劳霍兄,将此物送到东京汴梁的南清宫,务必亲手交到八王爷手中。”
黄绸绫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的人名,已经被鲜血浸透,染上了发黑的红色。
他的鲜血。
霍小弟觉得这轻轻的黄绸绫,一时间似是说不出的沉重。
──为了这片黄绸绫,他已经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曲折?
他喃喃地道:“他们一路上追杀,要抢回的,就是这片黄绸绫?”
詹日飞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只感到,他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不错。”
说到这句话,胸口剧痛之下,一层汗水已经透了出来。
“霍兄,此物关系大宋百姓能否免于刀兵之苦,你只能面交给八王爷,就连小赵王爷,也不能告诉。”
霍小弟听他说出这话来,倒是有些吃惊:“连他也不能告诉?他可是八王爷的亲生骨肉。你难道连他也不信任?”
詹日飞艰难地摇摇头:“不是我不信任他。那小赵王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是不愿意他轻易涉险。”
说到这里,已经呛咳出来,一时似是连气也喘不过来。
霍小弟焦急道:“是我不好,我原不该问你这些枝节的话题。”
詹日飞勉强笑了一笑,道:“你若是不问,只怕早就憋坏了。那玲珑山庄的大活人,怎么能给这样一点小事憋死。”
见到他在这生死关头,还有心情开玩笑,霍小弟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只是这笑容中,是无尽的伤痛和苦涩。
只是,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