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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莲子没有惊动人。那鲁镇雄父子不过是居停主人,却拿来当自己喜事办,竟邀了不少亲友。故此里里外外,竟摆上四十多桌酒宴。喜轿已发,贺客入席,直吃到两个多时辰,还是一桌又一桌,前来贺客的络绎不绝。
铁莲子柳兆鸿素厌俗礼,不喜酬酢,可是看见喜幛排满了喜棚,贺客各界都有,究竟是高兴的。柳兆鸿穿上古铜长袍,青纱马褂,却光着头顶,团着核桃,和这些江湖上的朋友,欢然道故,提起来就是三十年前如何,二十年前怎样,是很老很老的话了。等到下晚,疏客多散,至交独留,在铁莲子所住的那三间精舍中,另摆了两桌便席,放两张圆桌,聚坐了二十多位宾客。内中顶年轻的,是万胜镖店的少东崔长胜,也已经三十岁了,其余坐客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这一回,大家脱略形迹,首先由铁莲子把长袍马褂脱下来,只穿着短衫,敞开衣襟,欣然叙阔。
白日为行大礼,款接众宾,这些老友都未能快谈,这时候可就全不是外人了。二十多位老少英雄借喜酒、叙豪情。敬酒三杯之后,汉阳名武师郝颖先首先说:“柳老兄台,你如今把儿女情事安排停当,很可以重出问世。古人云:‘烈士暮年,雄心未已。’我弟兄可以热闹热闹了。如今江湖上很出了些新进的英雄,与我多不认识。我兄弟很想借机会,会会他们。”原来这郝颖先虽是拳术名家,肚里很喝了些墨水。
那坐在东首的霹雳手童冠英轩然大笑道:“好一个烈士暮年,雄心未已!我小弟今年五十八岁了,我只是不服老。上次路过淮安,访闻那地方出了一个叫做雄娘子凌云燕的少年英雄。据说此君男扮女装,武技惊人,我就想去拜山访艺,会一会此人。还是淮安府开泰镖店的老朋友耿松年,把我拦住了。”
又有一个宾客说:“如今绝艺渐次失传。很有些武林名辈,临到老了不肯把独得的绝技传留后人,往往秘惜起来,动不动地要带到棺材里去,这是不应该的。我在下的意思,我们会武技的,应该抱着发扬武术的意愿,不可存心如此狭窄。你看人家文字班的人,有了学问,都讲究著书立说,遗留后人,我们不当如此么?”
这位宾客就是以广收桃李、大招门徒出名的老英雄殷怀亮。据殷老英雄自夸:他前后收有二百三十四个弟子。这位老英雄现下还在松江设着场子。可有一样,徒弟虽多,能得他真传的并没有几个。若有人夸他太邱道广,桃李盈门,他就捻着白胡子直乐。但若有人说他收徒太滥,他可就恼了。他的为人和铁莲子正好相反。铁莲子连女儿带姑爷,一共才收三个徒弟。这位殷老师傅不算挂名徒弟,就算真跟他练过,经他宣布艺成出师的,就有六十多个。他的外号就叫九头狮子。
九头狮子殷怀亮说了这番话,童冠英欣然笑道:“老兄这话很有理。只不过我在下也曾细心选过徒弟,想把我的通臂拳好好地传下来,可惜就是全才难得。有的体质好,性子不好;有的体性全好了,却是家境过于贫寒。这练武与习文不同,常言道,‘穷秀才,阔武举!’练武的人没有钱,就别打算练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在座的人都以为然,崔长胜说道:“十年寒窗苦读,学会了文,还可以货卖帝王家。学会武,又干什么?拿着三拳两脚找饭吃,是不行的。世上会武的不多,是有缘故的。卖艺、设场子、保镖、护院,这就是会武艺的人不得已挟技糊口的门路。象晚生开这个镖局,还算不错。真有人练会一身绝技,没得生路,挤来挤去,挤到绿林道上去。”
座客中一个黑胖子,捉箸夹了一块鱼,送到口内,又呷了一口酒,说道:“绿林道怎么样?也是好汉子干的。我总觉着练武的到了给人看宅护院,那就糟透了,比做贼还不如。看起来,练武的只能说这是一种好习,跟下棋画画一样,要说到用处,其实也没什么,也不过是健身、御侮罢了。没有钱的人趁早别习武。”
这番话是很感慨的了。又有一个宾客接声道:“可不是,如柳老英雄的爱婿吧,他若不是将军之子,也不会练武。就练会武,也不能做官,考武场全靠弓马当先,那另是一套本领,跟咱们这套另是一工。”
九头狮子忽问道:“可是的,我听说新婿杨华是杨将军的后代。这小子人儿怎么不练弓马,反倒学起咱们这一套来呢?他的功夫怎么样,他是哪一门呢?”
铁莲子柳兆鸿眯缝着眼,欢然答道:“小婿也不是外人,他是懒和尚毛金钟的第六个徒弟。他学的是劈挂掌,功夫还差得多呢!就是弹弓打得不坏。”
童冠英笑道:“令婿杨华,我是知道的。他那一手连珠弹打得很好,别的功夫倒是差点。可是他一入老兄的甥馆,翁婿情重,你老兄还不把掏心窝子的能耐抖露出来,传给他么?真个的还藏一手,带到棺材里去不成?”
铁莲子笑道:“我晓得你们二位是要骂我。告诉你,我不是藏私不肯授徒,我是没那个耐性。再说我眼看我们二师伯受了徒弟的害,我实在存了戒心。如今内家、外家闹了个乌烟瘴气,常常引起门户之争,这是很无谓的。不收徒自有不收徒的好处。”在座众人问道:“令师伯是怎的受了徒弟的害?可是徒弟叛师了?”
柳兆鸿道:“那倒还不至于,这却是说来话长。我二师伯邵星垣为人谦退,武功虽窥堂奥,绝不以技骄人自炫。若论起他老人家的武功,经过二十年的精修苦练,他那五行拳蜚声南北,掌法上确有独到的地方。他善用内力‘小天星’的掌法,以巧降力。他又兼得太极拳的精要,以柔克刚,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他这五行拳,全恃着粘、按、吐,三个字要诀。诸位都是行家,当然也都晓得。可是我二师伯自己虽然谦和,他收的门徒稍嫌太滥。就有的徒弟列入门墙,艺未精纯,偏好标榜,到外面乱说起来。我二师伯既然精研五行拳,对门徒们说话,自然要讲究到本派的奥妙,又免不得拿来和别家拳术比较。这本是门内师徒授受之言。内中就有的徒弟们,把这些话在外面抖露出来,说是什么五行拳乃是武林绝技,练好了能够怎佯怎样。又说到这小天星的掌力打上人,皮肉不伤,却能制人死命。就是不死,也必受了内伤,成了废人。别派的功夫,某一派偏于刚了,某一派偏于柔了,唯有五行拳有刚有柔了。这也不过是些私话,就有两三个徒弟,在外卖狂。”
柳兆鸿接着说:“哪晓得这话传播开去,又被人无枝添叶,弄得太离奇了。这一来,竟惹出少林派一位能手的不忿,登门拜访,指名求见,说是要讨教小天星的掌力。我二师伯彼时年已高大,早已把功夫搁下了。又力守着拳家禁忌,当时接见来人,极力谦退。这来人也不过三十多岁,说话斯斯文文的,一口一个‘老前辈’,一口一个‘晚生’的称呼着,说是粗习拳技,未得深究,久闻五行拳威名,特来请教一两处手法。我二师伯便说:‘自己研习武学,本为健身,非为争名,也绝没有得着什么绝技,老兄不要轻信江湖传言。小天星的掌法,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不过是善用起来,可以借力打力,所谓不粘不按,不按不吐,能把这三字诀体验得到,运用得灵,再以小天星的掌力发出去,比较起来,用三分掌力,能得七分效力罢了。’我二师伯忠厚待人,虽然客气,到底不矜不饰,也说了实话。”
柳兆鸿叹了口气说:“岂料来人竟挟诈而来!那时就说:‘邵老师傅是五行拳名家,在下闻名已久。您善用小天星的掌力,我尤其钦慕。只是这小天星的掌力,原是少林派秘传的掌法,不幸本派失传,倒被邵老师傅得着,这真是我的大幸。我在下不远千里而来,非为较量拳技的高低,专为访求绝招的奥妙。老师傅广开门户,一定愿意普惠后学了。那么在下虔诚登门,老师傅当不会教我失望而去。’言下定要领教领教,我师伯竭力推辞,不肯过招。那人一再地拿话挤兑,意思之间,我师伯再不过招,就是藏私了。我师伯被逼无奈,又误认此人当真地热心好学,然而情不可却,方才站起来。可是,神气上还是疑疑思思的,对那人说,彼此无仇无怨,不过是互相观摩。过起招来,点到为止,谁也不要动真力,免得误伤了。那来人满面笑容,连声诺诺。”
柳兆鸿接着说:“我师伯连练武场子都没有去,长袍也没有脱,就在厅房中。把自己的手法施展开,用五行拳开招。那来人却用少林神拳来接招,两下且说且演,连拆了十几手。我师伯用到第十一手‘猛虎摇头’,化招变式,改为‘白猿偷桃’,掌到来人‘华盖穴’。用粘字诀,五指已经粘着对手的衣裳。却将掌力往外一登道:‘小天星的掌法,只在这掌心下往外登之力,兄台明白了么?’我师伯若果存心与此人较量,只将这掌力一撤,来人必定当场负伤。哪料来人没容到师伯撤掌,他竟忽然说:‘这一招,要是这么拆……’突然他凹腹吸胸,离开掌心。却猝然把他的双掌圈回,一个‘撞掌’,照师伯两肋猛然一撮。……”
九头狮子听到此,不由说道:“哎呀!令师伯格开了没有?”
铁莲子眼望九头狮子,又向众人瞥了一眼道:“格开,如何能够?我师伯两只手都撒出来了,这本是演样,他何尝提防到暗算?把个前胸两肋都卖给人家了。当下我师伯‘吭’的一声,立刻倒坐在地上。”童冠英道:“吓!”
铁莲子双目微瞑一瞑道:“不但这样,那来人抓起长衫来一声狂笑道:‘小天星绝技,五行拳名家,我领教过了!’这东西竟放了两句冷话,扬长而去。我师伯人已不能转动。也就在那人刚出厅房,我师伯再忍不住,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立刻脸上改了形,自己连起都起不来了。”
这番话,把个九头狮子殷怀亮气得“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震得箸杯乱迸道:“好狠,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铁莲子侧头来答道:“他就没留真名字,他的名帖是假的。当时我师伯受伤,家中人谁也不晓得。后来还是我师伯的徒弟进来给客人换茶,才看见我师伯脸象蜡渣似的黄,坐在地上自己调气呢。他吓了一跳,把师伯搀起来,盘问缘故。我师伯只是摇头,半晌才强支着问了一句:‘那个客人去了么?把他追回来!’可是来人早走得没影了。诸位请想,这就是好收徒弟的下场。”
九头狮子殷怀亮摇头笑道:“这不过是试拳轻敌遭了暗算,碍着收徒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