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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他勉力提气,却终究意态萧索,似是适才那一战,已穷尽其精力。场中人闻声之下,只觉得,怕是那一战,也是他最后的一战了。

可能为他意气所染,场中更无人申辨相争。

张发陀找出那陈可凡的牌子,辨别了下,在上面朱笔一勾,交给陈可凡。

然后两人彼此一礼,陈可凡带着手下,扶起伤者,抱起亡者,归于土台之下。

这还是场中第一次有人伤亡。不知怎么,哪怕人众千余,一时再无杂声,只听得大野悲风那么静静地刮着,刮得刚流出的一点热血瞬时间就凉了。刮得却奴、肩胛、窦线娘都觉得心里空空的。

张发陀知道一时不便说话,指挥手下料理场上朱家亡者。

忙乱了一小会儿,清空土台后,张发陀才重又冲台下众人道:“好久不见剧斗悍烈之事,咱们接着来。柳叶军……”

却奴心中忽猛觉不忍,那些死去的就这么死去了,生者略不一顾,收拾完尸体这场中就重又开场了,他低声哽咽道:“好惨!”

肩胛一只手捉了他的手,低声道:“是好惨。但你要看看这个。这些大野龙蛇,江湖草莽间的生命就是这样的。一朝一朝,一代一代,总是这样的丧乱交替,回环往复。总是人相杀得残破无几,再平和了,再越生越多,多到这土地承载不了,多到再次相互残杀起来。杀得那侥幸活下来的人和他们的子孙再享平和。而那死了的,就那么化做泥土,血沃中原,肥了这长也长不完,永远存在的草莽。”

张发陀又念了十几个名字,其间偶有争执,却不再似方才惨烈。一时张发陀又拣出了一个牌子,念道:“长乐王……”

场间一时鸦雀无声。要知前面出场的朱粲部,李子通部,林士弘部……等等等等,当年声名再怎么强盛,无论“迦楼罗王”,“楚王”,“上林将”这些称号再怎么响亮,都远远比不上这个“长乐王”。

“长乐王”窦建德,是真的曾接近过那个“鼎”,快逐到那头“鹿”的一代英豪。

高鸡泊中还有人?众人不由一时抬头四望,却听张发陀疑声道:“请教长乐王座下,这牌子上怎么没有写地段?”

场中一时无人应声,心想,长乐王的人来了,那心中所拟的当是河北之地吧?但凡有心争那河间草莽的人,不由心里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刘黑闼旧部,宋金刚座下的人一时不由都惊疑起来。

张发陀又问道:“不知长乐王座下来的是谁?”

有知道的都知他此时位置相当尴尬。张发陀原为王须拔的师弟。王须拔号称“漫天王”,当年漫天王与长乐王,两王之争,极是惊心动魄。

窦线娘一挺身,这时才缓步出队,向土台上扬了扬手。

张发陀注目一望,镇定了下,才开口道:“金城公主?”

当年窦建德曾经称帝,身边人材一时济济。他曾封自己的这个长女为“金城公主”。

说起来这个名号在江湖草莽间可大大有名。窦线娘师从佛门,虽为女流,但当今天下,技击之辈,还未敢有人以其女流身份小视之。

河北民谣都有句子道:“前有木兰女,后有窦线娘!”窦线娘出身梨山一派,“老母庵”的声名,那可是响当当的。何况她还是“老母庵”中唯一行走草莽的当家女弟子。

却听张发陀道:“如何牌上没有写明公主心许之地?”

窦线娘朗声道:“再休提公主二字,丧师亡家之女,还称什么公主?徒招人笑罢了。”

“今日我来,本不为界定草莽势力。”

说着,她一伸手,猛地一把扯上了却奴,带着他就缓步前行道:“昔日长乐王座下,高鸡泊中的孽子孤臣,早已无意争雄。”

她本来略露倦意,这时声音一振,冷吟道:“不过先父大仇,不得不报。就算瓦罐难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亡父一节恩怨,我可以不计。但家母与弱弟之仇,不可不报。”

说着,她提掣着却奴,越走越快。语速也更疾地说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日我要当着天下群雄的面,杀了他,以祭家父母与弱弟。”

“此仇一报,我窦家子弟兵无意与天下英雄争锋,当永返高鸡泊,至死不出,终老无闻!”

“李建成”三字一出,场中情势一肃。

——没有人想到,居然今日会中居然有人还带来了李唐的人,而且还是为了怨仇!

窦线娘已行到土台之下,带着却奴,耸身就向那土台上跃去。

却奴这时方觉危急,急忙回头望向肩胛,张开口来,叫道:“师傅……”

其实他与肩胛从来对面说话,口头中从不曾有过称呼。不过他已在心中把肩胛当成了师傅,这时情急之下,不由叫了出来。

他二字语音未落,人已被窦线娘带到了那台上。却奴往下一望,只见散散落落的到处都是人。刚才他站得还远,都是从人群背面看,这时猛地见到那一张张粗犷狂悍的面孔,不由得心被吓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扫眼向师傅望去。

他身边的窦线娘,秃斑枯发,娟容秀面,竟也把一双冷眼冷冷地望向肩胛。

却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里就似略安。

却听肩胛道:“我不是你师傅。”

却奴觉得没听明白他说什么,脑中只在想着:他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一颗心却已冰凉凉地沉了下去。

那感觉,像已觉得自己脚下土已漫上来,漫过了自己的脚,还要漫过膝,漫过胫,真漫到腰……漫到胸口。

感觉漫到胸口时,他已无法呼吸。

窦线娘有些惊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到,今日必有一场好战。没想临战之时,她全力提起斗志,那个肩胛……却退缩了。

却奴闭上眼,他忽然开始有点、恨自己!自己早该知道,这个人世,不要相信什么,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却听肩胛叹了一声:“小却……”

这一声的的温暖,温暖得好像那些又湿又冷的夜,猛地怀疑到晨已来了,自己应该醒来,因为隔着眼帘的,有那样的金黄照眼。

却奴挣扎着又睁开眼,却怀疑,自己不该睁,不该再相信什么。

可肩胛却没看他。

他在看的是窦线娘。

他的脸上有一点温和的笑,仿佛不好意思的,“我其实不知道算他的什么人……”

“不过,不管什么称呼,他就是一个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却奴把眼静静地闭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阳光,那让人眩晕的过度的幸福。他要隔着眼睑,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红的光好好的独享,直到再睁开时,好适应那个光彩炫然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还是难逃一死,他觉得,那死也是光彩炫然的了。这是肩胛头一次确认了某种依恋,某种定位,某种不用自己再去强求拉他的手。就算再松开,松开一世,也能感觉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请不要杀他。”

肩胛那么平静坦然地遥遥地看着窦线娘。

平时,他原是一个要么羞怯,要么激狂,要么淡泊得远到不知多远的人。可这一刻,他那么平静坦然地望着窦线娘。

窦线娘直面着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长乐王的公主,是曾经代父出征的人。她从不曾怕看过任何男人的眼。

可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来这男子,竟真有那么一丝丝好看。只是他的好看实在太羞怯了,仿佛一经人看到,就会立刻羞怯得躲藏了。

窦线娘猛地摇了摇头。他是“羽门”的人。羽门所习,颇近幻术。比如左游仙,就以一身左道幻术驰名天下,她才不要还未战就被他瓦解了斗志!

她的眼一闭一睁间,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听她定定地道:“只要你足够有本钱!”

肩胛的目光仿佛在叹息,“我败了你,你就可以让我把这孩子领走吗?”

窦线娘受不了他的轻视,身子激灵了一下,却奴觉得她抓着自己的手都轻轻一抖,只听她冷声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肩胛远远地道:“我要你一句话!”

窦线娘激声道:“大野龙蛇之会,天下好汉当面,如果我窦线娘胜不了你……”

她一语未完,肩胛已截声道:“那么十年之内,你们高鸡泊中人,凡长乐王座下,不许再找这小却儿的麻烦!”

窦线娘说了一声:“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这一句。窦线娘语音未落,他人已凭空飞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间而至,飞跃到土台之上!

“怎么比?”

“不死不休!”

窦线娘答罢,伸手一抬,食指间已飞出一根铁线。那铁线色泽黝黑,在这样的夜晚,几乎难凭目测。

肩胛身形一闪,问了声:“你怎么确定他是李建成的儿子?”

窦线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铁线击空,突飞到肩胛身后,立时绕个弯绕了回来——被它绕上的话,怕不立时被绞断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声彩。

只听窦线娘答道:“是左游仙说的。”

左游仙的风鉴之学,当今天下,除了李淳风,只怕无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铁板桥之势折下,避过那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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