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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行的是“两分剑法”。每当剑尖颤动,不多不少,恰只两分。

而在他手下,那一剑既出,场中光景,即刻豁然两分。旁人平时只见得到他表面上的温和平静,直到此时,才见得他风骨。

他不出手时,风轻云淡,可他既出手,无论面对何等繁难,他心中所持,已有定见。面前善恶,立时两判。无论多少缠缠绕绕,在他手底都早已两分判然。

这即是谢衣的“判然”一剑。

谢衣名噪江南,自非虚致。面对如此一剑,李泽底也不敢托大,他双拳击出,行的是“九地黄流”之术。李泽底平生修为,横绝一时,潜纳深藏时,如无底之沼,若遭人攻击,必默无响应,令敌人全如沉陷。

他平生不爱带兵器,出手只以拳掌。可他那一手“九地黄流”之术,一施展开来,一拳一掌,直如九地黄流乱注。相传他曾于龙门击浪,波涛千里下泻,一拳即可遏中流之舟。

王子婳盯着他两人的对决,双眉紧锁,目光愀然。她不知谢衣抵不抵得住李泽底,可还是心存侥幸,余光不由朝邓远公望去。邓远公与谢衣为忘年交,又是江湖耆旧,一双老眼,可谓辛辣。她眼见邓远公的神色,一开始也有希冀,可接着,却只见侥幸之念。然后,他突然闭上了眼。

他双眼一合,王子婳就已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犹有不甘,侧目望向古上人。却见古上人眼都不眨地望着场中二人的龙争虎斗。这样的硬仗,可不是寻常得见。他的眼角扫到了王子婳眼中的探寻,知道她的急切,可他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子婳情怀欲裂,她不是男人,不关心那场仗是如何打的,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这时她目无所寄,一垂眼,却看到了谢衣留下的那张锦瑟。

那张锦瑟为谢衣所携来,想来是为了要在自己入道成为女冠时为自己抚上一曲,以为相送。

王子婳向那张锦瑟靠近,走近了,不由俯下身,拾起它。然后,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抱瑟于膝。

她忽然抬首,也许,这已是谢衣的最后一战。她要看着他。她和他都知道,在李泽底手下,这样的一战,必遭不幸。谢衣与她皆是出身名门,一双阅世之眼,在那百年阀阅的门第之下,久已锻炼得听头知尾,料定得一切行为的后果。

可是,他还是不计后果。他要的只是这一战。

因为,这将是他毕生中,唯一不计后果的一战。

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他与她共同的一战。

所以,她一定要看。

她一抬眼,在李泽底九地黄流般的漫天拳掌下,似头一次见到了谢衣那江南子弟的风流雅致。

她忍不住手里随兴轻轻地一抚弦。那五十根弦在她指上怆然一响,那声音勾连在弦间,久久不散。

王子婳知道,谢衣平生所仰慕者,无过于嵇康而已。这时一望之下,只觉得谢衣的剑意,分明出自嵇子的《述怀》。

嵇康曾有《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那想来是谢衣的挚爱,因为他曾手抄过好几个版本送与自己。

谢衣还知她喜读天下拳剑之谱,曾手录《两分剑谱》送给自己,那里面,夹杂题写的就是嵇康这《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所以王子婳一见之下,即能明了谢衣手中的剑意之所在。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

揽辔踟蹰,仰顾我友。

……

王子婳脑中忽浮现起这几行字。原来,平日静静无言的谢衣也并非全无自己的表达方式。他情知这一战的凶险,竟在剑意里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那一段,分明在说起对自己入道一事的观感“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王子婳看着谢衣剑下之意,口中不由喃喃道:

所亲安在?舍我远迈。

弃此荪芷,袭彼萧艾。

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想起此生与谢衣的交游,还有谢衣那一向不欲对人轻言的身世。当真“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王子婳眼望谢衣剑意,一时不由情怀激动,脑中回忆起那份剑谱中的题字,随手挥弦,看到局势激烈处,口中已不由朗吟起来: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这分明已是谢衣对自己的临别赠言。原来,他依旧还在祝福着自己与罗卷。

可当此危局,罗卷何在?

王子婳忍不住突然想起罗卷。因为这时,李泽底的拳势已霸道至极!

眼见他一拳击出,黄流九派湍飞之下,万落千村狐兔奔散,眼见得谢衣一时半刻内必败。而在李泽底手下,败即是死。

王子婳忍不住耸然立起,口中高吟,就要出手。

邓远公已一怒睁眼,古上人垂首叹息,不料这时忽听得一剑锵然之响,后面廊顶,已有人挟剑出击,口中怒喝道:“竖子敢尔!”

居然有人敢怒斥李泽底为“竖子”!

——可那一剑之发,奔腾流逸,李泽底在即将得胜之际,突然警觉。他抬眼一望,只见那剑来的方向,正背着太阳,而强烈的日光,一时迷了他的眼。他只见到一个黑影,如大野流韵,奔腾澎湃地向自己袭来。

他面色陡变,那一剑奔袭之势,让他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却是他平生最不想再见的!

——当年李泽底为苦修“黄流”之术,曾做过一件令自己永世亏心的事,可那件事,就曾为那人撞破。那人当时也曾一剑败了自己,还威逼自己立誓。

他眼见这一剑之出,只觉当日丑事,与那场挫败同时袭来。

一时抵不住记忆里那深深的悔恨恐惧,他突然收手,眼中大现惊恐,口中仓促喝道:“我说过此生永不见你。你既来,我就走!”说着,他猛然收手,身子向后疾跃,头都不回,仿佛不敢看清来人一般,一逃即已逃远。

如此突变,却让满场之人惊呆。

大家再想不到李泽底这般人物,竟会被来人一剑惊走。齐齐凝目向那来人看去,要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

却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愕然地持剑场中,呆呆地立着。

——那正是李浅墨,他心中正迷惑至极。如不是眼见谢衣遇险,他再不敢一剑奔袭向李泽底。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泽底竟会被自己的一剑惊走。

然后,他就看到谢衣。

谢衣望着自己的神色,一半大是温暖,可另有一半,却似带崇敬。那崇敬分明不是针对自己,而是望着自己身后的人。

李浅墨心中滞了滞,想起了那个看来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肩胛。

然后,他忽望向王子婳:“罗卷托我传话。西州募后,只待他剑诛大虎伥罢,即是归来迎娶你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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