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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李雍容低头沉思的那一会儿工夫,她再抬头时,那男子已经不见。李雍容不由有些急了起来,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急——也许是那男子刚才讲话中提到了她大哥李波吧,而大哥现在正失了踪,她正急着要找;又或许她毕竟是个女子,居心仁恻,又好心地记掂着那男子受的伤……她没有心思细想,站起来大声叫道:“喂——”叫出后才发觉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李雍容心中一叹,可能,她和那男子只有这暗夜一见的机缘吧。她的心茫然了。人生中不是什么都抓得住的,哪怕她是李小妹,哪怕她平时多么出色。可她忽又摇摇头:不行,九月儿那样柔柔小小的弱女子这么想可以,可以很美很美地于多年以后回忆,自己曾见到过一个多特异的男人。可她李雍容不!她李雍容是不弱于须眉男子的,也不弱于这场命运,凡她在意的她都会想办法抓住。如果实在抓不住,也可以认真地悔痛。这么想着,李小妹在风中捋了捋发,然后就皱着鼻一闻,她要在风中寻找那一丝血味。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风中草中,曾有一个男子在这里经过么?李小妹忽然有些迷惘起来。
那是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乌黑、弓弦银白,这时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毡地毯上。这是个将近一人来高的帐篷,帐篷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毯上这时正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用一块细布把那把弓细细地擦着。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铁胎泛出不同质地的光泽。她的左手又摆弄起一支小箭,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出了会神,脑中忽有些旖旎地想: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就快到了,到时,这支小箭如果射出,会射中什么人吗?会……射到中意的吗……
帐外,远远传来了一声爽朗的笑。以前,无论李雍容多么迷茫困惑,听到这一声笑,就会觉得世界安稳了。不只是她,只怕草上沙的每个人,草原上的每个人,只要听到那一声笑,都会心清如洗吧。因为那笑,是李波发出的。李波回来了。
可今天,李雍容痴痴地望着面前的那张弓,却没有从前听到这笑声时的心情。那晚草原上的事情,到如今回想起来,她都还觉得,像一场梦。十四五天过去了,她都没有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没有回忆清,那晚后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
那晚,李雍容在风声草丛里寻找着一个男人,一个左肩上受过三次伤的男人。她知道,最好的狼在受伤后,都会在一个绝无人找得到的去处舔食自己的伤口。天上的黑夜笼罩出一片沉寂,李雍容找了有两个时辰,可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只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她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这草、这沙、这天、这夜、这风声星斗;而本该陌生的,她只见过一面的一些东西在她的感知里却像那么具体而熟悉:那华丽散乱的袍、不整的黑发、细眼长眉,在一瞬间不知怎么在她的感知里变得那么熟悉起来。可虽然熟悉,却一面之后就已失去。找到后来,李雍容只是想哭。后来,她趴在一块大石上歇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是在哭累了后睡去还是在睡着后痛痛地哭泣,只是觉得,那场哭泣是如此的痛快,像一场暴雨在旷野中的恣肆与淋漓。
然后,蒙眬中,好像有一只瘦硬的手轻轻地抚在她的发上。一个寂寞的声音说:“哭什么呢?你在找什么?”李雍容醒来,看到身前的人袍上有一条刀锋划破的大缝。她笑了出来,笑得特别失控,特别娇憨无忌。这么些年,她在她大哥面前都没这么笑过了。可在这个人面前,她就忍不住这么笑。那人的眼睛是黑亮的,脸上虽不见笑意,一双眼里却也笑了起来。李雍容一个劲地盯住他,直直地说:“我就是在找你!”
他的年纪其实不大,也就二十三、四岁,可他的神情却那么冷峻端凝。他也看着她,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你看我干什么?”
“我怕你一下子又隐身去了。”李雍容笑盈盈地说。没有人能抵挡这么一个十八九岁少女这么含着泪的笑吧?瞬息之间搏生忘死的人也不能:“你找我干什么?”
对呀,找他干什么?李雍容想,究竟找他干什么?她一时有些慌乱,也是这时才感到一丝羞窘,“我、我是想要问问我哥哥的消息。”
那人奇道:“你哥哥是谁?”然后一拍脑袋,“李波是吗?你是李雍容。”他眼里的笑意与诧异混和在一起,看得李雍容一呆,好一会儿才知道点头,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那人笑笑地看着她,“李波小妹字雍容,搴裙上马如转蓬,左揽右射必迭发,妇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原来传说中如此跳荡激越的李小妹就是眼前这个一双眼泡都哭得微肿的少女。男子眼中笑着,不知不觉把笑纹延伸到了心里。“你放心,你大哥应该没事,他只不过在三十里铺面对着一场决战。敌手劫掳了他的朋友。他为朋友必须一战。但我想,以你大哥的身手,绝不会有性命问题。”他的眼色忽然深了一层,“他只怕是更该考虑考虑他犯的案子。”
他的眼神让李雍容有了一种隔阂感,她呢喃道:“犯的案,我大哥他犯了什么案?”以前,她对这种官府来人和官府腔调是最鄙夷不屑的,可今天,不知怎么,她竟像忘了生气。
那男子静静道:“他一月前在哥儿沙窝铺劫了一批他绝不该动的东西。”
一月之前,军粮在经过西凉州时突然遭劫。这批粮草对抵御突厥的威胁具有绝大意义。那批粮分三批押运,第一批安然抵达,可第二批,第三批,一共二十五万担,居然先后遭劫,而且第三批居然没留下什么活口。甘凉大将军张武威上报朝廷,说是李波所为。然后就请要粮草十万担,快马三千匹,围剿捕之。唐王李渊觉得这事绝不简单,也没有轻信张武威的话,但一时没有别的可信之人,因为他已连自己最亲信的人都怀疑进去,好在当年平江南杜伏威时,他饶而未杀,由此识得杜伏威的一个好友,那好友也就此欠了他这九五天子的一个人情。他就专请出这人一探虚实。这人也就是李雍容面前的陈澌。
陈澌一到甘凉,就觉出自己行踪被人注意。他是细心之人,暗查之下,发现跟踪自己的竟是甘凉大将军张武威帐下的威武十卫。那一刻他就有了怀疑。十余日细查暗访,加上草原一战,他已知,最后一批粮草就是张武威下令劫的。张武威帐下有谋士,谋士代他谋划——官兵如欲得朝廷重视,原就要养匪自重的。甘陕一带自薛举父子被灭后,最大的匪当然是李波。张武威也一直以未降顺自己的李波为心腹之患,所以才劫了那粮草自充饷备,再嫁祸李波,以为一石二鸟之计。只是让他大大吃惊的是,李波竟真的出手了,劫了第二批粮草。陈澌轻轻叹了口气,成王败寇,本来如此。他对李波倒没有什么成见,但天下大势既已如此,唐王一帜已灭了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当年随风涌起的英雄也该销声匿迹,如此才是苍生之福。是以,不为唐皇,只为苍生,这趟混水他也必须一趟到底。
李小妹却没想那么多,她不知怎么心里满是慌乱惊喜,脑中沉沉的,好累好累。她只记得那男子后来冲她笑了笑,手在她身上拂了一下,她就再也忍不住沉沉睡去。等她醒来时,天际漂白,身边已没有任何痕迹,让她自己都猜不清,那睡与不睡之间,到底是一场梦幻还是一场真正的相遇。
帐外的笑声再次传来,一个声音随脚步传入帐来。那声音温暖和煦:“小妹,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就快到了,你是该擦擦这弓。今年这节,不知你这箭,会不会有机会认真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