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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这么一路奔驰,一跑就跑出了三四十里。黑子虽然神骏,但这么一马双乘,亡命奔驰,它也受不了。直到它完全跑不动了,李小妹与陈澌才停下来。停下来后,黑子就趴在地上直喘粗气。刚才在营寨之中只见到灯光火光,到了这旷野里,才见到满天星辰的微光。再有,就是两人瞳仁中折射的光。四周草野,平滑如镜,没有一点风声。这疾驰恶斗后的猛然一静,让两人心里似乎都空了。李小妹抱膝坐在草丛里,她本想好不理他,但天上的星光让她连这一点矜持都失去了。那星光似是发在几千万年前,路途迢递地来到这草原,也不过就是为了照着他两人此夕的一坐。山河阗寂,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还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那星光似是也把陈澌心中的王权霸业、黎民苍生、功勋梦想一点点的涤净了。他也抱膝坐在李小妹三四步远,良久轻喟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大概是平山湖吧?李小妹依着方向猜度,但她没有说话。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眼里心里,这时只有那星光与那坐在星光下的男子。她没有回头,想着那男子的臂,那男子的唇,那男子的鼻。不知怎么,只是这想象就给她一种宁静的感觉。
风细微如觳纹,李小妹把头发放下——是要比比这秀发与青草孰者更轻、孰者更柔吗?陈澌梦一样地叹道:“原来草原的夜是这样的。”
草原的夜是这样的,时间是这样的,人是这样的,而爱、是这样的。
陈澌与李小妹疲倦已极。纵是铁打的人,这些天的连日驱驰,这一晚的舍生忘死,也该疲倦得受不了。草平如湖,一天寥落的星斗下,只见两人坐着坐着,什么也没说,却似什么都说了,直到沉沉睡去。草野露寒,睡梦中,李雍容依稀觉得自己是睡在陈澌皮袍上的,似乎有一双强健的手臂把她疲倦的身子轻轻地拥起。那种温暖踏实,甚至让她在睡梦中都叹起气来。她微侧了下身子,感觉中有陈澌温热的鼻息。他们是辽阔的草原中一对疲倦的男女。李小妹只觉十九年来,还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宁寂——风也宁寂,星也宁寂。
当晨光洒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陈澌才在一天晨光中睁开眼来。能这么平静地醒对晨光,让人感到、生活真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口一鼻就全是草的味道。
太阳还没有出来,黑子也静静地卧着。李小妹却已起身,她身边有一堆已烧残的柴火,火上、是用树枝串起来的烤鹧鸪。那鹧鸪被火烤得微有焦黑,李小妹从裙畔囊中掏出了一小袋盐,细细地洒上。到底还是女孩儿,陈澌心中一笑,就是搏击冲杀之际还记得带上一点细盐,可以在搏杀之后好好吃一顿野味。这时的李小妹,在他眼里,有一种赏心悦目的静气。他起身走到那柴火边坐下,鹧鸪一共四只,李小妹只吃了一只,剩下三只给陈澌留着呢。
待三只烤鹧鸪狼吞虎咽地到了陈澌肚里,太阳才在天际微微露出脸来。李小妹并不看他,淡淡道:“你往东走,就可以回到长安。我要往西走,我要回去了。”陈澌微愕了愕,李小妹继续淡淡道:“这附近有很多牧民,你该很快就可以找到马儿。我希望,我们此生,不要再见。”
晨光中,她轻轻唿哨了一声,已歇过力的黑子就站起身来,鼻息咻咻地凑到她掌心里。李小妹有情无绪地挠了挠它的脖子,偏腿向马鞍上跨去。她没有再看那个男人,还看什么呢,他的一丝一发、一眉一眼,都已如刀镌似的锲在了心里,以后尽有时间回想,尽有时间痛,尽有时间恼君恨己。陈澌却捉住她的马缰。李小妹疑惑地看向他,只见那一张年轻的脸上有些笑意。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他不只眼中在笑,脸上也在笑。李小妹心中一跳,然后吸了口气,把那一跳压制下来,道:“干什么?”
陈澌嘴唇一咧,把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可不可以还和你乘一匹马?”
李小妹有点恨他这种好看的笑,也许是恨自己到现在还会觉得他的笑好看。她心里恨得越欢,表面上反更加淡漠,淡漠得都没有一丝色彩了:“干什么,要搭我的马去找马吗?”陈澌还是咧嘴笑道:“不是,我只是想跟你一起。”李小妹心中一跳。陈澌道,“跟你一起走,”李小妹的脸上绽出光彩,陈澌却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的神色,还是气定神闲地往下说,“我找你大哥还有点事。”
陈澌没想到李小妹口中眼中会一下子迸出那样一种暴怒,如草原上的暴风雨,毫无先兆:“你找我大哥干什么?”陈澌叹道:“上次那批粮草,我们还有些事要谈。”李小妹看着他的脸,觉得又一次地被他骗了。自己就不该相信这一生他有可能说出一句让自己高兴与期待的话来!她看着他的眼,他的嘴,他那可恶的笑,恨不得一掌把他的满口牙齿都打落下来。李小妹甚至痛恨自己一早以来给他的好脸色,还有那三只鹧鸪——自己饿着肚子还恬不知耻地给他留了三只鹧鸪,一想到这儿,李小妹愧悔得胃里都要生出牙齿来。
陈澌就是那种全不解女孩儿心的男子,全没想到李小妹瞬间的心理变化,更没想到、李小妹会一掌向他掴来。这一掌几乎把他掴蒙了,他只下意识地一闪,李小妹出手又快,那一掌重重地扇在了陈澌的脖颈上,登时把他右半边脖子打得通红。李小妹喝道:“闪开!”陈澌偏偏还捉着她的马缰,不好跟她计较似的,口里犹在说:“小妹,你别胡闹,这是正事!”
李小妹恨恨地看着他,“小妹,你别胡闹”这句话昨天晚上他同样说过,当时就是这一句让李小妹失去了所有违拗的力气,顺从地跟着他走了。一想到昨晚他那惶急的口气,宛如情人的哀告,李小妹的心里就会有一阵酥软。没想这时他又说出了这句话,又是他的天下大事,原来昨天他救她也不过是为了他心中的大事——那他把我李雍容当做了什么?这个臭男人,连惟独的一句温柔都不留给她去回味,非要把她心中的最后一点幻想与安慰也毁掉才满意。一时,李小妹简直是仇天恨地,她一提缰,怒道:“见你那些正事的鬼去!你以为我会把你那些唐王小子当什么东西?你回去告诉他,这粮草我李家兄妹劫就劫了,有本事他再带个三五万人马,咱们草原上一决高低!”
陈澌仍然糊里糊涂的,他只下意识地使劲拉着马,黑子虽说神俊,但在李小妹的催逼下也无力从他手中挣脱出去。李小妹大怒,一怒之下就一肘向他左肩拐去。她这一招叫“肘底锤”,是李家家传绝艺,难封难避。陈澌也没想到李小妹会再次对他动手,他“呀”的一声,当场被她捣中。看他痛得一缩身,李小妹心中闪过一丝快意,然后才想起他左肩半月前曾受过伤,想来现在还没全好,这么一想,心中也不知到底是怜惜还是快意了。趁着他一缩手,已连人带骑冲了出去。
陈澌却并不死心,提步就追。他“千里庭缩”的功夫当真是好,在短距离内,连黑子也无法把他拉下距离。李小妹挥起马鞭就向他击去,陈澌这下已有防备,连接带打,有时就势一抓鞭子,借李小妹之力跟马飞奔前去。李小妹一直不知这男子功夫到底有多高,这时才算见识了他的实力。只见他未出全力,却把鞭子一一让开,有时甚至可以抓住鞭梢。越打不中他,李小妹就是越气。只见她一古脑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鞭子密如雨点地向陈澌抽去,打了半晌,李小妹才在怒气中清醒过来,他之所以一直跟得上黑子的脚步,实是因为不时捉住鞭梢借了自己的力。想到这儿,李小妹又是一鞭狠狠抽来,陈澌果然伸手就捉,可李小妹这次却是使了巧,鞭子看似来势凌厉,其实一晃就回,陈澌一捉就捉了个空。他本是算好的,这一捉时足下步子一慢,要拉着鞭梢再借一步力,但一捉空,口中气息一时不调,李小妹又双腿一夹,黑子直像箭儿似地向前窜去。
眼看身侧陈澌已被甩在了后面,李小妹心中才一松,怒想:这个冤家!她真觉得陈澌简直就是她命中的魔星,特意来打乱自己的安宁生活的。黑子扬蹄跑了有一会儿,李小妹才觉这马儿似是不如平时跑得轻松,看来昨天是奔驰得累了,一时又想到陈澌一个人被丢在这草原里,又没有马儿,不知他一时半会儿找不找得到坐骑。这么大的草原,要是没马,那可真有点惨。想到这儿,李小妹都不知自己把他一个人甩下做得到底对不对了。
就这么想着,她让黑子就放慢了脚步,心中正在翻来覆去,却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妹,你的气消了吗?”
李小妹大大一惊,一回头,却见陈澌那厮正一手挽了马尾,身子时腾空时落地,足不点地地跟着马儿奔驰。他这么做想来也极累。李小妹心中一股怒气上升:显你功夫好怎么的?裙里腿反腿一踹,就向陈澌踢去。她这裙里腿之所以在裙里出腿,要的就是全无先兆,不给敌人思量之机。陈澌果然没料到,一松手,人就在马后跌了下去。他犹不甘心,眼看已落后一丈、两丈、三四丈,施起绝顶轻功,犹待一追。
李小妹冥冥中似知这一下再被他追到了,自已这一生,只怕就会毁在这小子手里。想都没想,伸手向腰间一探,就在箭囊中捉住了一只箭,那还是她昨日接魏华龄一直没有机会射出的那只。只见她细腰一扭,反手张弓,一箭就向陈澌射去。她要逼陈澌松这一口气。她知轻功最重气息,这一口气一松,陈澌是再也追不上自己了。哪想陈澌这时运足轻功,一门心思全耗在气息上,又是连日疲惫之下,根本没有闪躲之力,他更没想到,李小妹会对他下此毒手,“啊呀”一声,正中胸口,人一口气上不来,身子就平平地向地上坠了下去。
两声惊叫先后响起,第二声是李小妹叫的,她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陈澌只觉眼前一黑,那箭好在射入不深,正在右胸第三根肋骨,他正要伸手拔出,哪知没来由地气血一逆,他只来得及叫出:“这箭有毒”,人已昏死过去。
昏迷中陈澌只觉天旋地转,耳边有一个女孩的声音一遍遍地哭诉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那声音宛如啼血。
陈澌有心安慰她,却只觉满身满骨的无力。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他只觉胸口一凉,似被刀割,然后,一样什么温软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一下一下蠕动着,然后就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澌醒在一片晚霞中,发现自己胸口赤裸,伤口上扎了一块细布,布质柔软,似是从李小妹身上撕下来的。李小妹跪坐一边,唇上犹有腥红,似是刚才为自己吮吸掉了毒血。她的眼里满是残霞,见到陈澌醒来,她眼里的愧疚似是比陈澌胸口的伤口更深。陈澌只觉好倦好倦,李小妹把他的头抱在膝上,用一只手梳理着他的乱发。两人久久无语。良久,只听陈澌低声道:“小妹,其实我很后悔,那天……不该躲你那一箭的,那一躲,躲得很不丈夫。”
李雍容轻轻梳着他的发,道:“别这么说。我也后悔射你这一箭呀。其实你是我最在意的人,为什么我一生来头一次误用毒箭,就把最爱的人伤了呢?”她轻轻吻向陈澌胸前伤口,“别提以前的事了,它都过去了。我只是有点恨你,一向觉得你态度太傲太强,没想原来我也伤了你,咱俩,扯平了。”
陈澌轻轻握着她的手,是呀,扯平了。看着霞光依恋着草尖时那如吻的虹彩,陈澌只觉,原来、这伤真好,这场扯平,也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