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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澌再次来到这个中军大帐时,这个大帐已前移了三百余里,扎营在酒泉城外。张武威知道陈澌来了,特意把肩膀上受了箭伤的绷带扎得显眼了些。十余日前,他被李雍容行刺,不只自己负伤,还损了心腹谋士、参将杜浔,又被李小妹连发神箭伤了众多军士,暗暗引为平生奇耻大辱,而刺客后来居然还在他数万大军中逃了,这更不由他不恨。
帐中还有一人,是个气度冲淡的中年男子。他与张武威分庭抗礼而坐,想来位份不低。陈澌一被引入,他两人齐齐起身。张武威笑道:“陈兄,数日不见,贵体可还清健?”陈澌微微一笑,答了句“有劳挂怀”,看向那中年男子,不由一怔。陈澌认得那是朝中虎贲中郎将徐绩。陈澌虽不是朝廷中人,但与这徐绩有过数面之缘,彼此心许。让陈澌吃惊的倒不是见到故人,而是这徐绩是秦王李世民心腹之人。他猛见到秦王心腹与太子门生这一对冤家对头同坐在一个中军大帐,不由不感到惊愕。
张武威含笑为两人做了引见,三人重新入座。张武威先笑道:“那日与陈兄一晤,转眼又过了十日有余了。世事翻覆,军机数变,陈兄怕是也没想到会与我再在此地相会吧?”他言中大有得色。陈澌面色一正,正待发问,张武威已又笑道,“没想陈兄才走了三日,这位徐大人就奉朝中旨意来了。徐兄,请把朝中皇上最近的意思和陈兄说说吧。都不是外人,说起来,陈兄还是皇上颁了‘如朕亲临’金牌的特使呢。”
陈澌听出他语含讥讽,暗度朝中这短短数日已又有了变化。只见那位徐绩一笑道:“没错,这次来,圣上还交待,如果见到陈兄的话,还要我多多请教。”说着,他也面容一正,“圣上已接到陈兄密报,得知甘凉马贼李某当真劫了朝廷供应西北大军的十五万担粮草,圣意震怒。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特如御前会议,与太子,秦王商议多日,达成共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何况朝廷新立,百事未安,四野未宁。碰上此等有损朝廷威严的大事,如不征讨,何以存威,何以服人,所以特派兄弟前来,知会甘凉大将军,从速讨逆,务擒匪首,以宣威武,以儆效尤。陈兄,这就是皇上旨意。小弟临行之前,皇上另与小弟密语,说此行如果碰到陈兄的话,还望陈兄细体朕意,大局为重。说此次征战,以张将军为主,你我二人共相参议。务必一举成功,示天下以王师不可侮,皇威不可犯。陈兄来得正好,我与张兄正在商议如何进军呢。”
都是明眼人,陈澌一时未答,心中却在忖度。徐绩话中有意略过了被张武威所劫的十万担粮草之事,更略过了他此举阴谋嫁祸、别有所图的居心,便知皇上在二子争斗中又采取了一贯的和稀泥态度,有意略过太子门下的过错,以图朝中局势平定。至于他不派别人,特特派秦王心腹虎贲中郎将徐绩前来,必是以安秦王一派之心。其间的勾心斗角,筹谋算略,只怕费尽了父子三人的心机。陈澌忽然觉得好倦。那么,这一场劫粮危机,照目前看,他父子三人表面上已达成共识,为维护他父子三人间的平衡与彼此颜面,已决定拿李波开刀,杀人立威。
陈澌望向张武威,他面上分明有得意之色。陈澌心中冷冷一笑。张威武一拊掌,叫道:“备席,传歌舞,我要与陈兄徐兄预庆功成、好好一醉。”陈澌开口道:“张将军,就不商量商量军机吗?如何行,如何止,这可是打仗呀,万事谋定而动。”张武威已笑道:“那李波传说神奇,不过是小民无知罢了,他一个草野之寇,如何与我们数万大军相抗?小小癣疾,又有何患?我这大军才到数日,已收剿了他们马匹无数,如入无人之境。那李波兄妹与什么镜铁山五义只怕现在正抖衣而颤呢。”说着,他若有意若无意地把摊在面前做了不少标记的行军地图收了起来。陈澌知他不信任自己,微微冷笑,也不再开口,心想骄兵必失,李波分明正在示之以弱。底下已端上酒菜来,又有两列美人鱼贯而入。当真是“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陈澌面上镇定,心中却也不由着急,如此时势,他该如何挽回这一触即发的一战?如何消大祸于无形?他眼中暗暗看向自己襟侧之箫,余光同时注意到徐绩脸上那淡淡隐现的不以为然之意。
夜很静寂。陈澌歌舞宴罢,托了身倦休息,就行到大营外一二里处的草野沉思。大营之中灯火通明,越显得身边原野的黑暗阗寂。他其实在等一个人,他也不知那人会不会来,但他在等着一个机会。只要那人来了,他平定这场战祸,就会有一线之机。他在暗野里独立良久,夜已二更,才听身后草间微有足履声。他心中轻轻道:“来了。”
果然来了,陈澌只听身后一个冲淡的声音道:“陈兄,还没睡。”陈澌缓缓回头,来的是徐绩。
两人一开始不免东拉西扯,看似漫无目的。只听陈澌笑道:“徐兄也没在帐中饮酒了?张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兄弟在这里查看汉长城遗址,不知怎么想起陈琳的一首古诗《饮马长城窟行》,只记得开首几句,后面却记不得了。”徐绩道:“我也是不胜酒力,出来走走,没想就碰到了陈兄。张将军此时正与麾下谋士商量攻战大计。我虽是奉令来参议军事,但毕竟是外人,好多事也不好置喙的。陈兄倒有雅兴,没错,这一带倒是该有古长城遗址。唉,想当年,筑这长城,也死了不少人呀。”
他言语闲闲,似随口而出。陈澌微微一笑,暗道:你秦王心腹,自不便参与太子门人的兵戎大计。两人都负手向那大营看去,良久无话,最后还是陈澌打破了沉默:“四海疲弊,说起来,这些年也真辛苦了这些军士了。唉,眼看太平,谁知又有这一场干戈之劫。”他言下慨叹,似不胜情。徐绩一时没话,半晌道:“陈琳那首诗兄弟倒像记起了,好像有这么几句:‘生男慎莫举,生女养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这几句果然是陈琳《饮马长城窟行》中的句子。是百姓对天下离乱、征伐不息的慨叹。陈澌把那几句诗在口中喃喃了几遍,见谈话已渐渐入巷,遂道:“只不知秦王对此次兵戈有何高见?”他知秦王李世民英姿天纵,对天下大势往往颇有卓见,倒不是个一昧视天下乱离于无睹,对百姓哀苦略不当意的人。
徐绩看了陈澌一眼,似也在猜度他的意思,筹度一会儿,才道:“秦王为人仁恻,这些年虽然累战立勋,可也不是嗜杀之人。平定天下也是为了心悬兆民,为国征战。此次的意见兄弟不知,但以他一向性格来说,还是期望以和为贵的。小弟这次行前,曾向秦王道别,秦王曾对兄弟说,陈兄处事立世,向有卓见,可以好好彼此参谋。临别置酒,还曾连连慨叹‘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而且以小弟之见,那李波这么多年乱世兵戎,还可率一部兴荣,独步塞上,必有其过人之处。张将军把这一仗看得太轻易了,只怕,这一战,并不能如他所想,只怕会牵扯连年。那李波本是游牧之人,我处兵马虽多,如何奈得他纵骑驰突,居无定所,有益则战,不利则退。这一仗下来,只怕,”他轻轻一叹,“那时张将军固然地位益尊,朝廷不得不仰仗,可这难得的和平之机、与民休息之时只怕也就此断送了。”
陈澌一双眼亮了下,看向徐绩,知他心中虽有不愿太子一脉就此坐大之意,倒也存了国家安危、黎民甘苦之念。他是见过李波为人的,知道战祸一起,只怕后患无穷。轻轻一拊掌:“徐兄所言,正合弟意。如果有不战而又可行之道就好了。”徐绩眼光微闪,“不错。但大军已发,难以轻易言退?何况张将军此意已定,我们只怕也无能为力。”
陈澌轻轻搓着自己的手指,并不再看徐绩:“但事在人为,只要你我尽力,或许犹有办法。哪怕失败,但它日,起码不会自责自己当断不断、空遗黎民涂炭之患。”徐绩看向他那双手,那双手指节微白,那是一双有力之手。他虽面相冲徐,却是断得大事之人,淡淡道:“陈兄如有办法,小弟自当相助。”
两人四目一对,那一对视中有两个男人间的交锋与握手、犹疑与期许。这一望之下,就知彼此是可以相信之人。陈澌轻轻捋指,道:“只望徐兄不忘自己此刻之言。”徐绩纵声笑道:“丈夫处事,可非比女子,轻言寡诺。徐某一向最慕的就是敢孤身犯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人物。陈兄此言,倒是小看徐某了。”
陈澌认真地看向徐绩,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知该如何做了。一切,且等明日再说。徐兄还是请先回吧。”徐绩也一笑道:“好,一切,明日再说。”
徐绩回营不久,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箫声。那箫声低而不弱,柔而不靡,虽一细如缕,却在这数万大军的营帐中低回盘旋,人人尽闻。箫声一寂,只听有人在远处纵声放歌道: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我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卷舌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歌却是那时极流行于陇右一带的征人之歌。歌声凄荡豪壮,别有幽思,悲凉哽咽。军中多是陇头之人,深夜听来,如闻楚歌,心中不由随着那歌声悲咽起来。当真是一夜征人尽望乡啊。
歌起三道,余音不止。歌停时,它在将士们心中的回音只怕依旧未停,整整响了一夜。而那歌者放歌,真的就出于无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