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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宁和吴布云两人都有了三分酒意,此刻扬鞭上道,车马驰行更急。管宁虽觉自己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吴布云一谈,但车声辚辚震耳,他即使说了出来,人家也无法听到,便只得将这些话闷在肚里。
北方的冬天之夜,来得特别早,既而暮云四合,管宁抬首望处,前面暗影幢幢中,似有灯火点点,他知道前面必然是个不小的市镇,只是他虽然世居京城,却不知道这小小的市镇的地名是什么,更不知道此地距离自己的目的地还有多远,微一顾盼间,马车又驰出数丈,只听“呼”的一声,夹面而来一片风雪,深沉的夜色中,突地冲出两匹健马。
这两匹马来势之急,当真是有如电光一闪,管宁一惊之下,只道又要蹈下方才和这少年吴布云撞车的覆辙,口中大喝一声,紧勒马绳,哪知眨眼之间,这两匹马却已擦身而过,嗒嗒的蹄声中,远远传来一阵笑骂之声:“怯小子,怕什么,爷们不会撞着你的。”
声音高亢,一口陕晋土音,显见得又是来自燕赵的武林豪强之士。
管宁微一定神,剑眉微轩,侧首道:“吴兄,你可看清方才那两人长得是什么样子?”
哪知目光动处,却见吴布云竟深垂着头,头上的毡帽边沿也拉得更低了,听到管宁的话,头也不抬,只在鼻孔里低低哼了一声,沉声道:“人家的事,不管为妙。”
管宁不禁为之一愣,不知道这本来豪气如云的少年,此刻怎地变得如此忍气吞声,呆呆地愣了半晌,车马又自缓缓前行。
哪知——他们马车方自前行,夜色中竟又冲出两匹健马,这两匹马来势仿佛更急,管宁一带马缰,这两匹马上的骑士,身手果然亦是矫健无伦,竟又从管宁车侧的路隙擦身而过。
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凝目而望,只见这两匹马上的骑士,一身锦缎劲装,满脸虬髯,夜色中虽然看不清面目神情,但却又足够看出他们的剽悍之色,人马远去,却又传来他们的怒喝声。
“你们这是找死吗?两辆车并排走在道上,若不是……”
风雪之声,虽然使得他们怒骂声渐渐隐没,但管宁却已不禁为之大怒,转过头去,方待怒骂,哪知目光动处,却见吴布云的头竟仿佛垂得更低,一言不发地带起缰绳,越过管宁的马车向前驶去,竟生像是遵命不敢并排而行。
管宁心中既惊且怒,对这少年吴布云此刻的态度,大大不以为然。
蓦地——一阵风雪吹过,前路竟又驰来两匹健马,这两匹马一左一右,自管宁车侧扬鞭而过,夜色之中,只见马上的骑士,亦是一身华丽锦缎的劲装,亦是满脸虬髯,亦是神情剽悍,身手矫健,竟和前行的两个骑士,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
管宁虽有三分酒意,此刻神志亦不禁为之一清,扬起马鞭赶了上去,又走到吴布云车旁,转过身去,沉声问道:“吴兄,你可看出这六匹马走得大有蹊跷,他们分明是一路而来,却偏偏要分成三拨而行,而且马上人的装束样子,也都不像是个好人……”
那滔滔而言,自觉自己的江湖历练,已是大非昔比,一眼之下,即能分辨出事情的蹊跷来。
哪知他语声未了,吴布云突又低低哼了一声,沉声说道:“别人的事,少管为妙,阁下难道没有听见吗?”
他仍然低压着毡帽,头也不抬,方才那六匹健马擦身而过,他竟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人家的怒骂,他也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而此刻,他又对管宁说出这种话来,语气仿佛甚为焦躁不安。管宁听了,心中既是难受,又是愤怒,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愣,却听吴布云似乎在自语着道:“怎么只有六骑……还有两人……唉……”
踏雪声、车轮声,使得他的语气根本听得不甚清,然而他这种人,竟有异于常态的神情举止,却又使得管宁大感惊奇,心中暗地寻思:“难道他知道方才这六骑的来历?难道他不愿见到他们?难道这六骑是他的仇家?可是……可是他方才自语着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想来想去,也得不到解答,心中暗叹一声,又自暗忖:“此人与我萍水相逢,我又何苦如此费心猜测他的事?唉!我自己的事已经足够烦恼了,但是……此人的来历,倒确有些奇怪,我看他和我一样,心中也必定有着一些难以化解的心事。”
思忖之间,他们两辆大车,都已踏上这小小的市镇间一条青石铺成的街道,此刻辰光虽不甚晚,但这小镇早市已收,行人很少,道旁的店铺,都已收店,只有一间酒铺中,还不时散发出酒香热气,和一阵阵的喧哗笑语之声,为这已将躲于死寂的小镇,添了几分生气。
两人心中各有心事,谁也没有说话,眼看已将走到街的尽头,吴布云突地转身道:“今夜大概已赶不到妙峰山了,就算能够赶到……”
他突然住口不言,长叹一声,接道:“我们在这里歇息一夜,好吗?”他此刻语气又变得极为平静,虽然对管宁已不再称呼“阁下”“兄台”,但却显得甚为亲近。管宁展颜一笑道:“悉听尊意。”
却见吴布云倏地勒住缰绳,跃下了车,向路旁一个行人低声询问了几句,又自上车前行,一面回头过来,朗声道:“这王平口镇上一共只有一间客栈,就在前面不远。”
管宁“哦”了一声,心中才恍然知道这个小小的市镇便是王平口。
“到了王平口,妙峰山就不会太远了。”他精神一振,抬目望去,前面转角处一道白粉墙,墙上写的四个大字,果然就是“安平客栈”。
客栈中自然还是有灯光——但是大门却已关了,这么早关门的客栈,管宁还是第一次见到,眉头微皱,跃下马车,转身说道:“我们敲门。”
吴布云似乎又踌躇了半晌,但管宁此刻却已砰砰敲起门来。此次他重入江湖,心中早已决定,自己若不将一些困扰都全部化解,自己便不再回家,因之他满心之中,俱是沸腾的热血,飞扬的豪气,正准备用这热血和豪气,在江湖中闯荡闯荡,做一番事业出来。这种心境自和他上次出来游历时的心情大不相同,因之他此刻的行事,便也和昔日迥然而异。
他拍门的声音很响,但客栈中却久久没有应声,他心中一动,暗道:“难道这客栈中也出了什么事不成?”
要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所遇之事,件件俱是超于常轨之外,是以他此刻对人对事的想法,便也不依常轨。
哪知——他方自动念之间,一个一面揉着眼睛的店小二,仿佛刚刚睡醒的样子,打开了大门,口中嘟囔道:“客官,那么晚,外面可冷咧!您快赶着车进来吧!”
这睡眼惺忪的店小二,这一成不变的老套话,将管宁心中一些不安的想法全都击破,他不禁暗笑自己的大惊小怪,赶着车进了门,客栈的大门永远是那么宽阔,他可以毫不费事地将大车赶进去,转身一望,吴步云却仍站在门外,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等到吴布云缓缓将大车赶进去的时候,那店小二却似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住地催促着道:“外面这么冷,两位车里要是有人,就请下车,要是有货,也请拿下来,这里的房子保证宽敞,两位要是——”
吴布云冷冷一哼,道:“你先带我们看看房,车里面没有人也没有货。”
店小二长长“哦”了一声,管宁心中一动,暗忖道:“还是他做事仔细。”
跟着店小二三转二转,却见这家客栈的每一个房间,都是门窗紧闭,全无灯火,不知是没有人住,抑或是里面的人都已睡着了,只见吴布云满面提防之色,跟着他一直走到最后的一间跨院,管宁暗中一笑,忖道:“原来此人遇事也和我一样,有些大惊小怪。想这小小的乡村客栈中,又会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提防?”
一脚跨进院子,这院子里的客房里面,灯火却竟是亮着的,映得这小小的院落一片昏黄。
走上台阶,他抖落满身的雪花,吴布云却已笔直地推门走了进去,管宁目光一转,却见店小二满面的睡态,此刻竟已变成一脸诡笑地望着自己,管宁心头不禁为之一跳,只觉得那店小二在身后一推自己的肩膀,冷冷喝道:“朋友你也进去。”
管宁一惊之下,已知道自己今日又遇着非常之事了,斜着身子冲进房间,只听得一个低沉混浊的声音冷冷说道:“好得很,好得很,又来了两只肥羊。”
管宁剑眉一轩,抬目望去,房中迎面一张八仙桌上,并排放着三支蜡烛,桌上放着几柄雪亮的刀剑,被烛火映得闪闪发光。
桌旁有五个反穿皮衣的彪形大汉,这低沉混浊的语声,就是从其中一个面带刀疤、敞开皮领的汉子口中说出的。
这景象一入管宁之目,他陡然省悟:“这是打劫。”
转目望去,只见吴布云竟仍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而房门两侧,也一边一个站着两个手持利刃的汉子,目光眈眈地望着自己。转目再一望,房中靠墙的椅上,一排坐着三个穿着皮袄的肥胖商人,满面惊惧之色,身上也似在不住颤抖,抖得连他们身下坐着的椅子都簌簌地动了起来。
这三个不住颤抖着的肥胖商人旁边,是一个其瘦无比的瘦小汉子,站在这些肥胖的商人旁边,两相对比,管宁只觉此人之瘦,实在瘦得生平未睹,再加上他穿着的一身黑缎衣衫,一眼看去,更觉此人猥琐无比,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抬头淡淡看管宁一眼,便又垂下头去,就生像是一只静待人家宰割的黑色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