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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云极点头,指着布料的边角,道:“你看,这像什么图案?”
我又认真看了许久,说:“花?”
他说:“什么花?”
我迟疑地揣摩,“似乎是蔷薇花。”
裴云极难得地微微一笑,道:“这就对了。那对男女跟逃犯必是一伙的,所以才会来偷袭你,想抢回东西。还有,逃犯被我发现时正在安兴坊一家酒馆,必是与人相会。只可惜,你那广陵王小殿下在隔壁张网捕罗鸟雀,动静太过,逃犯竟嗅出异样,寻机逃走。”
“若能查到当日与逃犯会面的人就好了。”我说。
裴云极摇头,“酒馆来往人员复杂,想必会面的人也会伪装,哪里能够查到。你可知,如今大唐民间,一个极秘密的谋逆组织,意图颠覆我大唐天下。这组织的名字唤做‘隐’,他们便是以蔷薇为徽记。”
“隐?蔷薇?”
我脑中浮现那日逃犯跳崖前的举止,他抚住着一株蔷薇,悠慢道:“想我大唐,也曾如这蔷薇般夺目绽放,身为大唐子民,怎舍得她坠落芳尘。不如让我先行辗落作泥——”
我不由自主吟出他坠崖前的那句诗:“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裴云极诧然道:“这是李太白的《忆东山》,我记得逃犯临终前吟过此诗。”见我点头,他思忖着,“这诗莫非别有涵义?”
我却在反复思量逃犯前面的那一席话,心想,能说这样一番话的人,怎会谋逆?可是,他如此钟爱蔷薇,想必确实是“隐”组织中的一员,或许还是其中极为重要的首领之一。
裴云极说:“那逃犯确定是隐组织中人无疑,据说此组织与朝中权贵、强藩节帅有所勾连,此次潜入京中,不知酝酿什么阴谋。最离奇的是,我收到密谕,太子和舒王大概也得到差不离的消息,次日统统赶往你家府上,真是奇哉怪哉,此事诡异奇特,实在匪夷所思。这大唐天下,看似固若金汤,其实岌岌可危。毁之护之,均在旦夕之间。”他抬头看我,“真不知那逃犯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
也许他想从我这里探询答案,然而我没有答案,更不能将“那东西”落入郭家的消息透露丝毫,我不敢避开他的眼光落了痕迹,转移话题道:“裴将军——”
他道:“叫我云极即可。”
我高兴起来,说:“那么,你往后唤我小象。”
我说:“云极,若是你没有生在裴家,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裴云极没有给予我烂漫云天外的回答,他想也不想,说道:“云极只能生在裴家,才能在这纷乱的世道生存下来,若只是普通百姓,早已在十年前奉天之难中,被乱蹄践踏而死,或被火烧死,饿死——”十年前,皇帝李适削藩不成,反引起成德、魏博、淄青、山南四镇节度使造反,泾原兵在入京勤王时哗变,迫得皇帝仓促间避走奉天,堪称奇耻大辱。这场战火缭乱半个大唐,虽然最终平叛,也令朝廷元气大伤。
我不甘心,说:“我指的是如果——”
“没有如果!”裴云极语气坚定,断然道:“若实在要有如果,我也会设法成为大族世家的一员,背有倚仗,生有凭靠。”
我隐隐有些失落,说:“看来你跟我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裴云极看着我的眼睛,说:“小象,你与我原本就是一样的人,只是看上去你活得洒脱,我活得谨慎而已。其实你与我都有家族负累,并不敢格外恣意放肆,如此而已。”
他说得很对,我怏然不乐,索性撑大胆子问道:“那么,你欢喜我吗?”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脸臊得慌,幸亏喝了酒,想必他看不出来,为不失态,干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
裴云极墨色深眸与我对视良久,忽地伸出手,在我脸颊轻抚一下,他掌心温热,而我似乎并不抗拒,只是脸颊愈加滚烫,不知是否会灼伤了他的手。
他回答了我,说得缓慢,每个字却像从胸腔吐出,“小象,我很喜欢你,自第一次见面,便喜欢上你。”
被爱慕是件让人欣喜的事,略过李淳自七岁起就会每年重复的“姑姑,我喜欢你”,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接受男子的“直抒情意”,虽然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有点值得裴云极喜爱。接下来整晚,我都有种浮在云端的醺感,也不知源于酒还是源于裴云极的话。次日清晨被叫起带到掖庭局舂米房时,兀自迷蒙半醒。
舂米房的掌事是位看上去并不年轻的中年宫女,旁人呼她为“范嬷嬷”,身量适中风华犹蕴,指着室外天井一口足要两人合抱的石臼,对我道:“你,去那里!”
我目瞪口呆,“为什么要我舂米?”
范嬷嬷板住容长脸儿,恶声恶气道:“这规矩本来我也无需跟你解说,瞧你头一回,且告诉你,让你明白:入掖庭狱候审和等候刑判的宫人罪犯,一律需得服苦役。宫里上下数千号人,人人每日要吃米饮酪,岂能由你呆在牢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坐狱的日子也未免太过享乐!”
我茫然看向阔大的天井,已有许多衣衫褴褛面容疲惫的宫女宦人围着臼碓忙碌开来。舂米由来是极费力的活路,掖庭的臼碓比寻常民间的大上数倍,推动一只碓足得三四个人,不一会儿人人汗透衣背。
我赶紧说:“我不会舂米,换别的活路!”
范嬷嬷冷笑道:“入了掖庭,你以为是进崇仁坊的酒馆,还是光德坊的赌场,有你挑三拣四的?一日不舂出五斛米,不准歇息!”
我默默计算,一斛十斗,每斗十升,五斛则是五百升,这简直要我的命!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走向那口臼,范嬷嬷见我就范,冷哼一声,负手往别处捡视。
以我的气力要抡动大碓并无难事,可是真正干起来,才知舂米看上去简单只要肯卖力就行,其实仍有许多窍门要领。我并不懂得这些要领,虽然推动了碓头,但碓尾或无法捣入臼中,或又用力过猛,将臼中的稻米捣得烂碎。累得满头大汗,却劳而无功。有数名经过的宫女还指指点点,窃声低语道:“瞧,那位就是楞头青的郭家女郎——”
我越舂越烦,气得将碓狠狠一摔,碓尾撞击石臼,溅起米粒壳灰,正扑了走过来的范嬷嬷满脸。
她怒喝道:“作孽啊,你这在糟践谷物!”
我冷冷道:“人都被你们糟践够了,还管那谷物粮食!”
她喊了三五个孔武有力的禁卫将我拉住,道:“郭女郎,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将方才溅落地面的米粒全部捡起来,一粒也不许少;要么,呵呵,我也知道你身具武艺,寻常三五人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仔细估量,究竟能否双手对众拳逃出掖庭,只要你无法逃走,我就可以绑你在掖庭巡游示众,让掖庭的宫女宦人们好生见识一下郭令公嫡亲孙女的好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