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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身坐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闯进了郑东霓的房间。
但是我突然间迟疑了。因为我听见,她在唱歌。在为郑成功唱催眠曲。我已经太久没有听见她唱歌了。
郑成功安然地躺在那里,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最后专注地看着挂在他床头的彩色风铃,心满意足地啃了一会拳头。催眠曲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郑东霓似乎是在唱给自己听。
她还是在唱王菲的歌。一首非常老的歌。她的声音很低,可是一如既往地清澈。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 你爱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爱你
深深去爱你。”
她静静地转过身子看着我,像是谢幕的演员一样优雅地转身,背上的长发在空气里划出了一个美妙的弧度。对我嫣然一笑。
“江薏说,你要她帮忙保管一点钱,她就答应了。可是她也没有想到,你给她汇了30万美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我压低了声音问她。
她不慌不忙地竖起了食指放在唇边:“先关上门,好吗?”
她打开落地窗,迎着长驱直入的凉风,点上一支烟,按下打火机的时候她漠然地瞥了摇篮一眼,然后说:“这笔钱是他的,准确点说,是他给我的。那个孬种,为了顺利地让我带着孩子回中国,他才告诉我他有这么一笔钱,不然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她淡淡地一笑。
“他在旧金山有个亲戚,是他爷爷的兄弟,土生土长的华侨,三年前去世的时候,遗产也有他的份——留给他一块地。这块地是被律师公证过的婚前财产,若不是非常特殊的情况,就算离婚我也没有权利跟他分。孩子出生了,他要离婚,他想要让这个孩子跟着我,你知道的,他有绿卡,有正当的研究室的职位,有稳定的收入和很好的信用记录,我呢,我没有工作,刚刚到美国没几天,若是真的上法庭,法官很有可能把孩子的监护权判给他。所以他就怕了,他跟我坦白说,他手里有这么一块地,一直都没有告诉我。现在他愿意把这块地卖掉然后分一半钱给我,让我同意离婚和抚养孩子。”烟雾中,她狠狠地把烟蒂按成一个乱七八糟的形状,“但是,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没那么便宜。”
“那你打算怎么样?”我还是茫然。
“我已经去找律师了,我还要告。他不要这个孩子就想扔给我,我就给他扔回去。我不信我赢不了他,法官不是白痴,一定会把孩子判给他的。”她咬了一下惨白的嘴唇。
“你是说,你根本就不想要他?”我难以置信地问。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敢去看摇篮里那张幼小的脸庞,我觉得我的一颗心在往下沉,往下坠。婴儿的眼睛洞悉一切,我无颜以对。
“我当时假装同意了,”她把她蓬松的长发拂在一侧,慵懒地说,“我就跟他说反正我快要回家去了,就把这笔钱直接打到国内的账上,但是我在国内没有外币账户,而且所有的亲友里,只有江薏一个人有外币账户,所以我让他先把这笔钱直接打给江薏。但是他不会想到的,这就是我留给他的一招。若是上法庭,他的律师一定会提出来,他已经支付了我30万美金作孩子的抚养费用,我会告诉法官我根本没收到这笔钱,银行的记录可以显示,这笔钱在一个名叫江薏的中国女人帐上,谁又能证明我和江薏是什么关系呢?反过来,我倒是可以证明,他和江薏的关系暧昧。”她重新诡秘地一笑,“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当初介绍我们认识的人,正是江薏。他是江薏大学时候的学长,他们俩曾经在他出国之前谈过恋爱——我还有他们当时在一起时候的照片。法官没可能千里迢迢从中国传江薏过来作证的,谁又能证明他们两个没有旧情复燃?”
“郑东霓,”我拍了拍快要爆炸的头,“你疯了。”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
“在法庭上撒谎是要坐牢的你懂不懂?”我压低了嗓门,声音全部从牙缝里出来,“你根本不想要郑成功,但是你想要这笔钱,你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你总算明白了。我就是要赌这一把,我要这个男人永远记住我郑东霓是谁。”她美丽的眼睛里有火焰在慢慢燃烧。
“我该说你精明还是说你蠢到了家?”我悲哀地问她,“你这样,你这样……”我听见了,她眼里的火焰成功地引爆了我的心脏,让它滚烫到火花飞溅,“他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这样多不公平?”
“既然他的爸爸都可以这样对待他,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她深深地凝视着我。
“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停顿了一下,咬牙切齿,“郑成功他就是你这辈子必须还的债,没有道理可讲,也不能讨价还价。别问我为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现在丢下他,总有一天你自己就会来惩罚你自己,因为,姐——”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样叫她,“你并没有你自己想得那么坏。”
“是吗?”她看着我,语气里突然涌上来一种很深的悲怆,“你好像懂得很多道理啊。那今天下午,你为什么不把刚才那些话讲给我妈听?”
我无言以对。就在这沉默的几秒钟,她的手突然伸进摇篮里慢慢地摸着郑成功的脸,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郑成功娇嫩的脸颊上,就像是下雨。“你看,”她的说话声轻得像是耳语,“即使他不正常,他有病,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样子也这么乖,这么好看。”她的手十指尖尖,就像一朵昙花那样一瞬间怒放,她的指头伸到了婴儿的咽喉,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在梦境中:“乖宝贝,你和妈妈一起死,好不好,妈妈不想活了,活着太苦了,你也会活得比什么人都苦,跟着妈妈走吧……”
我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拎起来,然后推搡着把她推到阳台上。关上了落地窗。我用力抓着她的肩膀就像抓着一件外套,我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说:“不准叫,听到没有,不准叫。你要是吵醒家里的人,我就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你信不信?”
她抱紧我,滚烫的脸深深地嵌进我胸前的肉里。浑身都在抖,抖得要散架了,像是雪崩。一双手就在我脊背上又是抓又是掐又是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发泄完了所有的深仇大恨。我一动不动,随便她。我又何尝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那种整个人被仇恨或者痛苦变成了一颗燃烧着的炸弹的感觉,在爆发的那一瞬间才知道,原来那个巨大的,推着人发疯的力量不是滚烫的,是冰冷的;不是仇恨或者痛苦,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