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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浑身瘫软地缠着我,无声地哭。我捧起她的脸,那么一点点力道就好像能够支撑她站稳。月光如水,我就借着这如水的月光,深深地看着她。我从来都不曾这么放心大胆,这么无遮无拦地好好看看她。
“西决。”她呜咽着叫我,“我怕。我怕得要命。”
我说:“我知道。”
“护士把他抱给我看的时候,我真的怕死了。”她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肯定地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在我的胸口上猛烈地摇头,“我早就知道他不正常。我早就知道了。我怀他七个月的时候,去做产前检查的时候医生就查出来了他的毛病。我不敢告诉你们,我谁都不敢说,我怕死了,你知道么我真的怕死了。在美国怀孕六个月以上不可能堕胎的,任何情况都不可能。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数日子,我每天都在想要是他能死在我肚子里该多好,可是我又每天都在想我真想看看他,哪怕他是个妖怪我也想好好看看他。我每天都在想我一定是在做梦,说不定他根本是个健康的孩子,说不定医生给我的诊断书根本就是梦里发生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想,是每分钟,真的是每分钟——”她深深地吸气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抽搐。我听着,听着,紧紧地托着她的头,像是要把她滚烫的头颅深深地按进我的胸口里面,代替我那颗跳得乱七八糟的心脏,“西决,有好多次我都想告诉你,可是我说不出口,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老公开始疏远我的,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杀了他西决——”
“我问你,”我压低了声音,“你只告诉我一个人,你说实话,孩子身上的不是胎记,是伤,是你弄得,对不对?”
“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
“好好听我说。”我的脸轻轻地贴着她的耳朵,“我不会允许你去打那种官司的。更不许你站在法庭上撒谎。你这次回去,签字,离婚,什么事情都不要再纠缠。那笔钱是你该得的。你要是愿意,就把郑成功交给我。我的意思是,正式地交给我。我带着他长大,我来照顾他一辈子直到我死。我不会放弃他,哪怕他智商低我也会想尽办法教育他。你放心好了,他不会妨碍你,你要是遇上合适的人就放心去结婚,你愿意走多远就走多远,这个孩子永远都会留在龙城跟着我长大成人,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行吗?”
“你胡说些什么呀西决!”她诧异地从我怀里挣脱出来,“你才这么年轻,你想被拖累一辈子吗?你以后是要结婚的,你会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让你为了我做这种事情。”
“我不会结婚。”我斩钉截铁地说,“我答应你。如果真的是为了他我可以不结婚。他就是我的孩子,我们俩可以相依为命。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吗?”
“为什么呀。”她的双手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抚摸我的眉毛,我的颧骨,我的脸颊,柔情似水,“为什么你不会结婚?就因为陈嫣?就因为江薏?傻瓜,日子还长着呢……”
我微微一笑,逼近了她的脸庞:“这笔帐我还没有跟你算。你早就知道陈嫣是唐若琳了吧,其实南音当时没有说错,你的确是在等着我和陈嫣没有好下场;明明知道江薏有老公你还是要故意撮合我和她。你根本不希望我顺利地找个女人永远和她在一起——其实我大学时候交的第一个女朋友也是被你拆开的,别不认账。你存心不想让我过好日子,对不对?”她的大眼睛在我的面前悸动一般地闪烁着,泛起来的泪光就像是蜻蜓透明的翅膀。“说呀!”我摇晃着她,“你敢做为什么不敢当?”
“对!”她哑着声音,小声地嘶吼,“我就是不让你好好过日子。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我凭什么要让你好好过日子?”
“你凭什么那么狠。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你还不知足吗?”我用力地扯了一下她那把厚厚的,垂在腰上的长发。她的脸庞就跟着我用力的方向那么一仰,她不挣扎,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谁叫你当年不跟我去新加坡?”她不依不饶地盯着我,嗓音听上去越来越哑,“只要你那个时候肯说一句好,只要你肯点个头,我说什么都会去做那个亲子鉴定……”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慢慢地说,“不管那个鉴定的结果是怎样的,不管你是不是大伯的女儿,都一样,在我心里你我永远都是姐弟,在这个家里我们也必须永远做姐弟,我永远都不可能忘了你是我姐姐,这跟血缘不血缘的根本无关,你不懂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爸爸说了这么多年你是个野孩子,可是从来都没真的带你去做过鉴定?为什么你妈妈一口咬定你是这个家的孩子不许你去鉴定?因为结果一旦证明了你真的和这个家没有关系,他们俩就完蛋了,你知道什么叫完蛋吗?还有你自己,若是你真的那么想知道结果,偷你爸爸一点头发根本不难,可是你一直都没有去做。为什么?其实你也害怕知道答案,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我想杀了你。”她简短地打断我,“我恨你这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是。我也害怕知道。可是我也一样半信半疑了这么多年,就允许自己半信半疑地存了这么多年的幻想——这笔账,我又该去找谁算?”
“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情,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她凄楚地长叹了一口气,突然笑了一下:“为了我做任何事情?你好大的口气哦。那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西决,你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我吃这么多的苦呀。”
我紧紧地抱住她。我听见我的身体里刮起一阵狂风,它尖锐地呼啸着,穿透了我的身体,穿透了我的视觉跟听觉。那就是岁月吧,我知道的,那一定是多年来,疯狂地沉淀在我身体里的岁月。
她对我笑着说:“你比我小三岁,所以这碗羊汤我让你先喝三口,记住了,只能三口,剩下你就要和我平分了。”我默不作声地拿起汤匙,默不作声地盛起来所有碧绿的芫荽。我不准备让她知道我看出了她的诡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从那么多年前起,我就什么都不准备让她知道。
那是哪一年?是我们刚刚长大的时候么?我只记得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电闪雷鸣的窗外让我觉得天和地在合作酝酿一个阴谋。她的长发染成紫色的,卷曲着散下来就像是神话里的水妖。那一天她对我说:“和我去新加坡吧。”我不知道新加坡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我只知道那是远方。我只知道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不过是需要抓住一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借着追逐所有的“不可能”来活下去,燃烧着所有绝望的希望来活下去。
我们其实为彼此而生。所以上天安排我们成为亲人,不允许我们是别的关系。这和血缘根本无关,她不会懂。她永远不可能像我一样洞悉很多事情的秘密。她太任性,太自私,太糊涂,太莽撞。她其实是因为这所有的任性自私糊涂莽撞才美丽妖娆的。所以我才必须为了她在这艰辛的人世间赴汤蹈火。因为我别无选择。因为她值得有人为了她这么做。
“西决?”她的声音似乎来自我的胸腔,“叫我。”
“姐姐。”
“叫我。”她抬起头,看着我,目不转睛。
“姐。”
“叫我。”
“东霓。”
“你知道吗?”她的笑容美丽绝伦,像是在灿烂的艳阳下那样闪闪发亮,“你哭了。”
这就是我的秘密。这就是我藏得最深的秘密。我曾经把它埋在某个岁月深处的荒冢,然后我以它为起点开始拼命地往前跑,拼命地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反正那因为奔跑而带起来的疾速的风声已经永远地存在于我的梦境里,和我的灵魂相依为命,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它们。但是有一天我突然觉察到,我沿着它狂奔的这条路,是环形的。
我想,最初那个名叫麦哲伦的家伙真是可怜,他航行了那么久,他本想去一个无边无际的远方。可是他发现他所能到达的最远的距离原来就是最初的地方。所以他写了一本书告诉世人我们生活的地球是圆形的,只不过是为了遏制绝望。
从阳台上回到屋里的时候我才发现,郑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居然没有哭,安静地呆在婴儿床里,脸冲着落地窗的方向。
“你能保守秘密,对吧?”我在心里这样问他。
他胸有成竹地看着我,啃着他的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