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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后传来了大妈的声音。她手里端着一盘水果,像是在极力辩白着什么事情:“他刚才真的醒过来了。真的。我没骗你们,他刚才醒过来了。”
三叔全家默默地跟了进来。三叔退出去打电话了,三婶对这眼前的一切手足无措。南音呆呆地站在大伯的床边发呆。我走上去,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脸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稍晚的时候,医院的人告诉我们说,大伯应该是走得没什么痛苦,只不过,死亡时间应该是在72个小时左右了。换言之,大伯死于三天前。
只是大妈依然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们说,大伯两个小时前还醒来过一会,他们还说过话。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让她相信她说的话不是真的。
几天后,三叔和三婶给大伯操办了葬礼。
有件事很残酷,但是不得不承认——我们家的人对办丧事可能比较有经验。十几年来,我的双亲,爷爷,奶奶,现在轮到大伯。三婶有条不紊地安排所有的细节,灵车,鲜花,挽联,墓地,骨灰盒的尺寸以及样式——我天天听着她拿着电话跟各色人等咨询价格,突然觉得,对她而言,安排这件事,恐怕跟给我和南音打点上大学的行装什么的差不多。反正都是要落实一个个的细节。而且,我们的确是在给大伯打点远行的装备,没错的。我不知道三婶是不是很喜欢这种调度一切局面的感觉,反正我觉得,这个时候的她的气色往往比平时要好上很多,脸上益发有种从容不迫的神态。
一片忙碌之中,还必须确定仪式过后的丧席的地点,价位,以及宾客名单。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中国人的智慧无以伦比——有人离世也是大事情,也要吃吃喝喝——任何事情,一旦用宴席的方式来表达,就莫名其妙地多了温暖和亲切,更准确地说,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在三叔和三婶确定来客名单的过程中,我和南音听到了很多的精彩对白。大致都是围绕请一个人或者不请,牵扯出来非常多的关于往日的恩怨——准确地说应该是往日的八卦,最遥远的纠葛恨不能追溯到抗日战争刚刚胜利的时候。很多次南音笑得就像是在听相声。然后又觉得在这种时候不应该笑得这么肆无忌惮,于是这个小丫头又在转瞬间作出一种凝重的表情以示沉痛。——其实我觉得,大伯若是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灵魂还没能走远的话,听到南音这样的笑声,心里会高兴的。独自存在于我们上空的大伯一定会想起很多年前的画面,他轻而易举地把小小的南音举过头顶,然后爽朗地说:“南南。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烟囱是在制造云,烟囱把白烟送上去就会变成云。”“真的呀——”南音又惊又喜地欢呼。
现在我们只需要记得这些事情就好了。只需要记住会做云的烟囱。至于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爆炸的暖水瓶,比如南音弄湿了的倒霉的小裙子,我们都愿意忘掉。
大伯,你现在是不是真的要去制造云了?你是不是真的被派到某些属于天神管理的工厂去制造云,制造晚霞,制造月光什么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在另一个世界是以什么样子出现的?是你生病以后的样子,还是你一拳打倒情敌的时候那副最精彩的模样呢?算了,这不是我们活着的人该操心的事儿。
大伯出殡的前夜,按照龙城的习惯,亲人们是应该通宵守灵的。按道理,灵堂是应该设在大伯大妈家里。可是——这些天以来,我们和大妈交流起来都有一定程度的困难。于是三婶只好把大妈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并且乐观地认为一切都是暂时的,大妈终究会好转。
守灵那夜,家里热闹得像是傍晚六点半的麦当劳。有一些平时走动很少的远亲都来参加守灵。午夜时分他们甚至在三叔那间堆满了设计图纸的小书房里支起了一桌麻将。大妈就是在最嘈杂的时候沉沉入睡的,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郑南音像个灰姑娘一样,围着一条旧围裙在厨房里为所有人煮汤圆做夜宵。——话虽如此说,其实她只是看着水开了以后,把汤圆的袋子拆开,把它们全体倒进去,至于剩下的事情,比如到底要煮多久,比如什么时候捞出来,她就不管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该交给别人操心的事情。不过她还是舍不得摘下围裙——因为她很满足这个灰姑娘造型。她中气十足地冲着临时的麻将屋里说:“你们要抽烟的话得把门关上,我们家里有孕妇!”陈嫣端坐在客厅里,微微一笑,骄傲地抚着她庞大的肚子。
小叔愣愣地坐在陈嫣身边,看上去惶恐得很。他像是家里唯一一个没法坦然接受这个噩耗的人——我的意思是说除了大妈,就是他了。他仿佛在几天里消瘦了不少,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眼中红红的都是血丝。跟他说话,他总是看上去很顺从地点点头,心思不知道游离在什么地方。“小叔,你要吃黑芝麻馅的汤圆,还是红果馅的?”南音问他。他照旧脾气很好地点点头。完全不知道这是一个不能用“是”或“不”来回答的问题。“你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嘛!”南音急了。小叔照旧,非常顺从地对南音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了,三婶和陈嫣交换了一个非常默契,非常无奈,但是非常温暖的微笑。
三婶坐下来,拍拍小叔的手背:“你不如就当我们家的人全都分散在两个地方。我们在这边,他们去了那边,都能相互扶持着,虽然咱们不能大团圆,但是哪边都不孤单。你这么想,心里就好受多了。”小叔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着三婶,脸上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是“委屈”,他说话又犯了结巴的毛病:“不是,你,你不明白,我只是在,只是在想,他这一辈子活得那么苦,他那么苦——”
“我明白。”三婶长叹了一声,“我怎么会不明白。他那么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活得顺利?”
“不是的,我不是——”小叔脸涨得通红,“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情你们都不知道——他只和我一个人说过。他真的太不容易了,那时候——”小叔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像是要确信大妈不会从他身后突然冒出来。
“那是81年春节,我那时候才上初中,西决还在二嫂肚子里——”小叔也许是觉得现在没有保守秘密的必要了,“我记得那天,他喝醉了——他就和我说,和我说——当时大嫂为了能够调回龙城来,和一个他们厂里的头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还说,他说东霓很可能——反正你知道这个意思的,说着,他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我当时吓傻了,他一个劲儿地要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我,不过我撑到了今天才说也算对得起他了——”
“天哪——”陈嫣倒吸了一口冷气,很明显,兴奋过度。
三婶同情地看着小叔:“你不会是真的以为,只有你知道这件事吧——”
这下轮到小叔倒吸一口冷气。
“我们都知道。”三婶宽容地微笑,“我知道,南音她爸知道,西决爸爸妈妈在的时候也都知道。这种事情总是这样的,不知道怎么搞得,大家全都知道。可能不知道的人,也就是这几个孩子。过去的事情不再提了,大家都吃够了苦。东霓一直跟着我们长大,从小就吃我做的菜;上小学的时候跟同学打架,我当时怀着南音,挺着大肚子去学校见老师;她考砸了的卷子都是我签字,穿耳洞感染了是我带着她去医院;她第一次出远门去新加坡,也是我给她收拾行李——你说,东霓她还能去做谁家的孩子……”
客厅里出现了一片短暂的寂静,耳边只听见麻将忽远忽近的那种“哗啦啦”的声音。
郑南音从厨房里探出了脑袋,冲我摆手:“哥,你过来,过来。”
三婶立刻跟大家递了个眼色,于是陈嫣马上转变了话题,开始和三婶讨论丧席上派谁去收礼金。
厨房里,南音羞涩地掀开了锅盖:“你看,这要怎么办。”
她把一锅黑芝麻汤圆煮成了黑芝麻糊。绝不夸张,我眼前看见的是一锅灰灰黑黑的糊状东西,绝对看不出来他们上辈子曾经是汤圆。
“我忘记了要煮多久,我就想着多煮一会应该没关系吧。结果——它们就变成这样了。”南音无辜地睁着大眼睛。
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能怎么办,倒掉重新煮一锅算了!这玩意儿还怎么吃你是不是猪啊。”
“不用就这么倒掉吧。”南音委屈地拖长了声音,“那不是浪费粮食嘛——不然这样好了,我重新煮一锅给大家吃,这个——这个其实味道跟黑芝麻糊也差不多——让大伯吃吃看你说好不好——”她的眼睛顿时亮了,“我看这个东西其实跟大伯每天吃的东西差不多嘛,他反正只能吃类似的东西。”
突然间她沉默了,接着她难以置信地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居然——我居然忘记了。”
“南音。”看着她仿佛受了惊吓的表情,我突然间有点不放心。
她眼里泪光一闪:“哥,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是刚刚才真的反应过来,我再也见不到大伯了。”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忘。”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