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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的邀请就是在那个时候来临的,尽管在那之前,他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和那个遥远的北方工业城市有什么关系。在他意气风发的大学时代,某个暑假,他曾经跟着系主任去龙城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他不知道,那位讲话带着很浓重的,说不上来是哪里方言口音的老院长,一直记得他。他会在那个差强人意的城市得到不少年轻人羡慕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那座冰冷的白塔中,更多升迁的机会。
也许还有比“最重要”更为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他没得选择。
他从没喜欢过龙城。这个对他雪中送炭的城市。或许正是因为雪中送炭的缘故,他不许自己喜欢它。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一栋建筑物能够走进他心里,即使是被夕阳笼罩的时候也不能;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一句方言的表达能让他惊喜地会心一笑,其实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在讲普通话;这个城市夏天那么热,冬天那么冷,而春天,只要神一高兴就要撕扯漫天的风沙;这个城市的病人脸上的神情相似得令人恐惧,他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忘记了:人原本都是麻木的,他没道理因为疾病突然降临,就要求他们突然拿出更微妙更丰沛的感情来应付生活。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龙城的女人。
那是一段特别低落的时光。所有的人对他的敬业叹为观止,他常常连着七十二个小时都在工作:查房,门诊,夜班,抢救,写病历,修改每一个来实习的医学院学生的报告……一个人想要令人敬畏原来那么容易,不睡觉就可以了。可是没人知道,他是真的睡不着,他意识深处突然多了个安眠药都打不垮的碉堡。睡意缺席的长夜就像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原野,曙光来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茫然的士兵,自己的将军身首异处,敌军首领的肠子挂在树上,不知谁最终吞并了谁的领土。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发现自己羡慕那遍野的尸体,如果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便不用再去困惑输赢。
所以他决定像个超人那样忙碌,不再顺从地躺在被子里,让睡眠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其实他清楚,严重的失眠或许是抑郁的前兆,但他不在乎。反正如果情况一直坏下去,他也不是那种能够被百忧解拯救的人。他准确的诊断是一层铠甲,身边同事之间的倾轧无法损伤到要害的地方。他也知道,病人家属认为他是一个好医生,还有一个荒谬的理由:他收红包的时候从来不笑,无论数字多少——这让他们产生了一点公正的错觉。人就是这么贱的。
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他是多么期盼着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在不眠不休的医院里。他希望自己能像电池突然出问题的手机那样,前一分钟还在抢救病人,一瞬间觉得周遭的世界一片明晃晃的光,心脏准确地骤停。让他像棵被伐倒的树那样死。若是这个愿望真的能实现,他会怀着善意邀请这些他蔑视的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会诚恳地微笑着赞美他们送来的花。
想象有时候会很具体,栩栩如生。他低下头去阅读弟弟的短信,弟弟快乐地告诉他这个学期拿到了奖学金。他能嗅出那孩子跟他讲话的时候那股小心翼翼的气息,于是他叹口气,回复他,就算有了奖学金,他也照样还是会寄给他全年的学费。
那个女人是在一个清晨来到医院的。还不到六点钟,夜班的末尾,新的工作日还没正式开始。她是一家医药公司的销售代表,看到她无懈可击地出现在这个钟点让他略微吃惊,无论如何,敬业的人值得尊重。她唇红齿白地笑笑:“陈大夫,我知道这个时候准能碰上你。”
她并不聒噪,说完这句话就自行安静了下来。她没再多说一句她想要推销的药品,以及商家允诺给他的回扣——因为该说的话她早就说完了。他不理会她,兀自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那天略微清闲,没有任何一个病人需要抢救,所以他有了一点时间,打开电脑里他收藏的美剧。很老的剧集:《急诊室的故事》——那一年,《实习医生格蕾》和《豪斯医生》都还没诞生。
剧情里面,此起彼伏的“Doctor 这个”“Doctor 那个”的声音让他心折。黎明将至的时候他会比较心软,所以他总是比较容易记住死在破晓时分的病人。他觉得,英文中doctor这个词,配上姓氏,自有一种微妙的韵律。相比之下,Doctor Chen听起来稍微单调些,中文发音里没有那些灰尘一般附着在正经发音身后的小阴影。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那女人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英语很好吧?”她问。
“还可以。”他笑笑——GRE几近满分,不过这些年真的退步很多了,他没必要跟她说那么清楚。
她笑笑,有些落寞地看着他的脸庞:“陈大夫,在你心里,是不是这里面的病人,比你的病人都要高级呢?”
他心里重重地战栗了一下。
那天她离去之后,他第一次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她的名片。后来,他是在那一年的五月中第一次去拜访她父母的。她的家位于龙城的老街区,是一个异乡人很难有契机深入其中的地方。进宿舍院的大门的时候他才惊觉,按照礼节来说,自己至少该带去一点水果。他转过身去,寻找老街区里那种零星分布的小摊贩的时候,看到身后那条狭长的街上落满了槐花。
槐花混合着尘土,零落成泥地覆盖了地面上浓浓的晚霞。晚霞和槐花,一起斑驳着,说不清到底是谁葬了谁。有几个小区里的孩子快乐地从地上把槐花拾起来,其中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家伙还果断地塞进了嘴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非常清楚,在这个瞬间,经过了旷日持久的挣扎,也许从此刻起他不会再失眠,不会再担心百忧解,不会再期盼神恩浩荡的末日——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是一样略微柔软的东西,便于抛弃。他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条静谧的街道,反正,终究不过是死——他在心里和这个城市说话:我允许你埋葬我了。
他们在那一年的夏天结了婚,她的母亲直到最后都念念不忘他是个书呆子——因为第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的时候,他居然只拎来两袋水果。
在他年轻的时候,或者说,更年轻的时候,穿上白衣的那一瞬间,他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围棋里面的白子。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面前的病人们,以及这些病人的家人——谁也不可能是黑子。他们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希望和绝望,是如此芜杂,全都裹着尘土、汗水的酸味,以及血腥气。白子被撒在棋盘上,八年了,才突然总结出来,需要对阵的是一把从河滩上随便抓来的,扭曲的鹅卵石。
人生怎么这么脏。就算是生死之间的庄严都不能让它清洁一点。
16床的患者十四岁,女,诊断为AML-M3,急性骨髓系白血病中的一种。那女孩很瘦小,也许她曾经不那么瘦小的,不是个漂亮女孩子,可是有双深邃的眼睛。她轻声地,甚至是胆怯地说:“我浑身疼。好像是……是肉里面在疼,像有什么东西轧过去。”她妈妈在一旁表情更加胆怯,似乎要说什么丢脸的事情:“她昨晚疼得睡不着觉……”他没有注视那母女二人的脸,淡淡地转向身后,问其中一个实习医生:“给她的治疗方案是亚砷酸联合维甲酸45天,45天之后原始细胞50%,执行标准TA方案化疗。化疗第二天开始注射瑞白,说说看,她为什么会骨痛?”实习医生咬了咬下嘴唇,翻着手里的病历,底气不足地说:“因为……因为治疗后原始细胞还是50%,瑞白会刺激,白细胞的生长,所以就增加了骨髓里的压力,导致——疼痛。”他点点头:“不错。”跟着他望住了女孩的母亲:“所以不要紧的,这不是病情加重,是药物反应。这个药我们今天不用了,就不会再疼。”“好的好的,”母亲用力地点着头,“大夫,我们用更好的药行不行?用更贵的,只要她不再疼我们都愿意的……”他不由分说地打断她:“不是贵不贵的问题。”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永远学不会真正平静地面对他们诸如此类的渴望——如此无知,又如此热切。
“可是陈老师,”一个研究生问他,“已经治疗45天了,按道理讲,原始细胞不应该还是50%……”那个母亲重新死死地盯住了他,他知道,“不应该”那三个字轻松地揪了她的心。他问一个刚刚值完夜班,带着黑眼圈的住院医师:“她现在有没有粒缺?”“没有。”“血小板呢?”“一万。”他沉默了几秒钟,其实他比谁都厌恶那个在这种情形下沉默的自己,接着他说:“暂停化疗吧。”“陈大夫?”那住院医师惊讶地看着他。“暂停化疗,给她输血小板。然后重新作一个基因检测,另外检测一下ETO。”“你是说——”“她有可能不是M3,是M2的b型。”“可是——当初M3的诊断是叶主任给的。”他静静地看着这个懦弱的货色,说:“那就下午再作检测,等会儿叶主任来了,我去和他说。”“好。”对方果然如释重负。
“大夫,您等等,”在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我们家有朋友认识一个老中医,可以给孩子吃点中药吗?”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又一次被成功地逼到了临界点,他说:“可以,不过那不科学。”
天杨就在此时笑着走了上去,悄声对她说:“您放心好了,陈大夫很负责,您都看见了,他为了给您女儿检查……”她把声音刻意压低了,不过他依然隐约听得见,“为了给您女儿检查,他都不怕得罪我们主任的。您一定要相信他。”
他回过头去,对天杨微微一笑。他知道,此时此刻,又有两三个无聊的家伙要交换兴奋的眼神了。
他们总说,陈大夫只会对护士长一个人笑。
那是因为护士长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聪明十倍。
“25床人呢?”他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冷冷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