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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的。”她擦干了泪,清亮地看着他,“因为病人太多,他一时记混了。我跟他说,17床那个孩子有血友病,不能做骨穿。我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说这个,让他下不来台了,他觉得一个护士居然当众跟他顶——其实我是害怕,那孩子是薛大夫的病人,可是薛大夫和叶主任今天开会去了,我怕剩下的人不过脑子,只是听了他的话,就去把骨穿做了,会出大事的。”
“苏副主任本来就是个滥竽充数的白痴,他在医院里的前程也到头了,根本不用在意他。”他停顿了一下,突然非常用力地说,“不是你的错,你明白吗?不是你的错。”
她显然明白了。她心领神会地看他一眼,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大夫,你说,17床那个孩子怎么会那么倒霉呢,又有血友病,又得了骨髓瘤。我以前一直以为,一个人不会同时摊上两件这么坏的事。”
“他的血液太坏了。”他苦笑。
“看着这个孩子,我就问我自己,会不会太不知足?”
“好问题。”他由衷地说。
那一年,她还不是护士长。他也还在辛苦地准备着博士论文的答辩。
永远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流着坏的血。一个医生,最不该相信的谎话,就是众生平等。当一个人满身的血液就像一条永远不肯正常流淌,并且污浊的河流,他的血管永远在藏污纳垢,你硬要告诉他,他和所有人都一样,他怎么可能不在某个时刻怀疑他自己是在自欺?除非他生性慈悲,或者他生性麻木——这两者都可能导致同一个结果,就是他做得到漠视自身的尊严。
龙城,对于学过中学地理的人而言,是个北方的枢纽,是个工业重镇,是个源源不断地产出狂风和钢铁的地方。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家乡——反正都一样,最终会在这里变成灵魂,变成墓地里盛开的野花,日出日落又有什么要紧。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不清楚,每一个中国的血液科医生,应该都知道龙城。
没有人解释得清楚为什么,以这座城市为中心,周边涵盖的一大片区域,没有成年的孩子患血液疾病的概率远远高出平均水平——大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如此。这城里曾经流传过各种各样的传闻,来解释这件事,那些解释的想象力丰富得很,科幻情节,悬疑情节,阴谋论……一应俱全。他们工作的地方,原本属于龙城儿童医院的血液科,他们总是能碰到一些经典又难得的病例,整间医院常年都有各个地方的专家出没其中,以及那些慕名而来的进修医生。他们的水准就是这样成就的,血液科早已成为整间医院的骄傲。后来,儿童医院被龙城医学院附属医院收纳旗下,跟那些委屈地被人合并的旧同事不同,他们则换了一个更加光辉的头衔:龙城医学院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他们搬离了原先的旧址,有了新的独立的大楼、更大的病房和更好的实验室,当然,也收获了别的同行更多的忌妒与不屑。
坏血生生世世,奔流不息,不知道会转世到哪一个无辜的躯体里。
因为这些坏血,他们才能存在。研究中心的建筑像个堤坝那样,铸造在坏血的涛声里。或者说,他们希望如此,他们希望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只是有时候真的不清楚,这种荣耀,到底是神的期望,还是地狱的期望。
离龙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更小的城市,叫做永宣,是个静谧的名字。多年来,龙城医学院都有一个固定的研究项目,定期到永宣来,跟踪血友病的发病率。他记得第一次到永宣来的时候是为了替叶主任操刀一篇论文,是2003年冬天,天气晴好。听说时至今日,永宣还有一些笃信因果鬼神的老妇,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永宣人的血友病都是被冤魂折腾的。1937年冬天,日本人攻占了龙城,顺路打到永宣。屠城了,然后,天下了一场很壮观的雪。
雪化了以后,永宣的很多人在突然之间丧失了让伤口凝血的能力。一点轻微的破损都可以赔上人命。在这个地方,一个小孩子奔跑嬉闹的时候,若是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腿,很有可能,第二天傍晚,这家人的院落里就传出哭丧的声音,然后有人端出来满满一脸盆的血,邻居们见怪不怪。
所以说,不是屠城时候的冤魂作祟,是什么呢?冤魂缠了这个城这么多年。来接待他们的人给他们讲起这个传说的时候,商务车里面荡漾起一群医生们轻轻的、无奈的哄笑。
一定不是因为战争,不是因为屠杀,但是这个城市的人为何就如此密集地把这个基因里的缺陷世代相传呢?他忘不了那个十七岁的男孩子,他在永宣遇见的第一个病人。他的血液完全丧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即使没有任何外伤,他的皮下组织、关节,以及很深很深处的脑膜——都在胡乱地流血。他半躺在床上,右腿的膝盖肿大得跟篮球一般,膝盖以下的骨头因为无法负担这个重量而扭曲变形,他脑袋里的一个什么地方,因为出血,形成的血肿硬生生地把他的左眼撑大了好几倍,他的左眼侵略了脸颊,几乎快要到达鼻翼那条线上。陈宇呈医生不动声色地走近他,以为自己遇上了《西游记》里的妖怪。
“大夫,”男孩说话有些吃力,“我现在其实特别想知道一件事,我睡着的时候,我的左眼到底能不能闭上呢?”
“你挺有幽默感的。”他说。
“我妈总在安慰我,她说再过些年,我可以找一个健康的女孩子结婚,我们一定要生一个男孩子——这样,整个家族里就再也不会有这种病了。”这男孩笑了,伴随着嘴角的抽动,右眼相应地闪现出笑的样子,可是巨大的左眼兀自岿然不动,像块石头被丢在了他脸上。
“她说得没错,遗传学上是这样的。”
“可是大夫,就算我有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子,又怎么样呢?对我而言,有什么用?”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那时候的陈宇呈医师比现在容易讲真话,“其实没什么意义。对于你的生命而言,那些,都是别人的生命。”
“您和别的大夫不太一样。”男孩和他巨型的左眼一起认真地看着他。
“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死是一件坏事情。”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允许自己说了医生绝不该说的话。
一周后,陈至臻小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她还不会睁眼睛,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不用担心她会觉得不好意思,不用担心她会不理解这代表什么——她睡在粉红色的婴儿毯子里,他不想违背事实地夸奖她像片幼小的花瓣,初生婴儿的外观真的没有那么美好,只不过,她细嫩得令他恐惧,就好像她的皮肤下面裹着的都是水。
你好,陈至臻。请你一定记得,当你长大以后,你有权利埋怨我们为何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不管有多少人告诉你要心怀感激,你都有权利反驳他们,因为,这世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陈至臻,所以你不必非得爱我不可,但是真糟糕,我已经开始爱你了。
要是没有前一年五月的那些落满老街的槐花,就不会有你。陈至臻,你真的是那些槐花里的一朵吗?你不动声色地睡在夕阳里面,然后你认出了我,所以你就找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