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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里的广播告诉我们应该检票上车了。我跟天杨说:“等我,我去找迦南。”也顾不得她在我身后喊我,说他一定会自己回来和我们汇合的。我隐隐地觉得,他未必会回来。逆着人流,破败的椅子们沉默地又一次变成盾牌,,拍打着我的腿。我不该让他去买烟,我不该相信他说去买烟是真的——那种说不出从哪里来的恐惧让我好像置身于类似真空的梦境里。我却又不敢大声地叫他。我觉得丢脸。如果真的是去买烟,那就应该在侯车厅的另一端,那边有个小超市。——可是我果然没有猜错,他不在那里,他果然不在。
我到底应不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拿着我的票回去上车呢?然后我是否需要笑着跟天杨姐说一句:他不会一起回龙城了,他在跟我们开玩笑——这是什么见鬼的说辞啊。“南音,你为什么在这儿?”我惊慌地回过头去,他站在我身后,手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烟。
我走了两步,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他外套的拉链火辣辣地格到我手指的骨头里去。,“骗子!”我含着眼泪冲他喊,一直以来心里对他存着的那一点点怕,就在此刻烧得一干二净了,“你想丢下我直说好了!想消失也直说就可以了……你根本就不在这个超市里你买什么烟啊!你当我是傻瓜么你不要这么侮辱人好吗……”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从兜里掏出一个簇新的烟盒:“我想要的牌子这家超市没有,所以我去车站外面买的……你是疯了么,郑南音?”
我抱紧了他,让他胸前的衣服昏天黑地地把我埋起来,我知道自己很丢脸。他的胳膊像夹棍那样紧紧箍着我的脑袋,每次和他拥抱,那感觉就像一个案发现场。他在我耳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丢了?南音?”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走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你在去每个地方之前,都得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去哪里。这样,到你不再说你去哪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别管,你只要答应我。”
后来,我很不好意思地发了个短信给天杨:“天杨姐,对不起,我们今天不回龙城了,你自己路上当心,后会有期。”她回复我:“我就知道。”并且.附了一个做鬼脸的表情图标。
深夜里,在那间车站旁边的旅店,能听得到火车在铁轨上呼啸,就像北风。他坐起来,背靠在窗边的墙上,问我:“外面那条河,能流到龙城去么?”然后我听见打火机怡然地一响。
“昭昭说的,那条河就叫永宣河。”我的身体里回荡着海的声音。
“总听你提起来昭昭,她跟你感情很好吗?”他缓缓凝视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空出来的那只手温暖地覆盖在我的脊背上。
“她活着的时候,其实我们不算很好。”我抬起手指,静悄悄地在他下巴那抹隐隐的胡植上磨蹭着,“可是她死了以后我才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朋友。她一直都很喜欢你哥哥,我的意思是说,就像我对你的这种喜欢。”.一一也许那是我第一次对他承认,我喜欢他。
“这孩子年少无知,可以理解。”他轻轻地笑。
“我总觉得,你跟你哥哥之间有问题。虽然,你对臻臻很好,可你说起他的时候,总是很恶毒的。”
“如果你有机会听他怎么说我,你才知道什么叫恶毒。”他把房间里那个泛着黄的白瓷烟灰缸平放在肚子上,“从我十几岁起,我们俩就是这样的。他看不起我,我看他也不顺眼,就这样。彼此都觉得对方丢脸,后来有一天,我就跟他老婆睡觉了,因为臻臻她妈妈也觉得跟我哥哥在一起的生活生不如死——所以,我们只是想联手报复他一下,我们天知地知,自己开心就好。但是我没想到最后会闹得那么大,她居然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哥哥,然后他们就分开了,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她是真的铁了心……”
“你——”我坐起来的时候,掀起的被子像个浪头那样,把烟灰缸摇摇欲坠地翻倒在了床单上,“你果然是个浑蛋。”我气急败坏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觉得还是应该说。”他一脸无辜的神情。
“陈迦南我不认识你。”我钻进被子里冒充松鼠,深呼吸一下,压回去所有的沮丧。反正,眼下,我们两个人像是在荒岛上,面对所有的大事情,我也只拿得出来一些小脾气。
旅店的被子总是有种混乱的气味。迫不得已,我只好闻着这样的气味,听着他隐隐约约收拾烟灰缸的声音。“兔子。”他隔着被子,敲了一下我的身体,“出来。”我不理会他,但是却又觉得,从来没听他叫过我“兔子”,感觉很新鲜。
“兔子,听话,里面氧气不够。”他就像是遇上了很好笑的事情。
“别理我。”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听到了这么坏的事情之后,心里还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不可能因此离开他。
“我进来活捉野兔了?”他把被子弄开一条缝,然后就钻进来抓住我的手腕。局促的黑暗中,一开始我无声地挣扎着,再后来,我的两只手腕都被牢牢地拷在了他的手臂里,我一边笑,一边试图踢他的膝盖,在争斗中被子变成一张越来越紧的网。我以为这样的打闹之后.势必又是一些翻抱之类的戏码。但是他突然间松开了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氧气不够充足,我并没有非常敏锐地意识到,我的身体已经获得自由了。我像一个果核那样蜷缩在形状不规则的黑暗里,不知所措地听着软弱的被子让他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打,是种岿然不动的声音。他居然开始非常认真地挣扎,
他说:“妈的,把这个给我拿开,南音,拿开……”氧气和灯光顺着一个粗暴的裂口灌进来,他坐起来的样子简直是要把自己的脊椎骨脆生生地对折,整个人成为90度。他满脸都是汗,汗水甚至沿着他的脖子流到胸膛那里去。他大口地呼吸着,像只不小心跃上甲板的鱼。
“迦南?”我的指尖轻轻碰到了他的胳膊,他就像是要把自己变成阵风那样躲开我。
他想要对我笑,但是他没成功,只不过额头上的青筋爆起来了。他冲进浴室里去,我听见水龙头打开的声音。隔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我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像个塑料袋那样蜷缩在原处,我忘记了自己还可以坐起来。以及,去到浴室那里看看他怎样了。
他恢复了原状,从地上捡起他的牛仔裤,胡乱地套上。颓然地回到我身边,坐下来,他的手轻轻地伸过来,试着摸我的头发。我闭上眼睛,眼前那一片微微颤抖着的黑暗,跟他微微颤抖着的手在商量,终于,他的手落下来了。
“南音,”他低声说,“我有一点……幽闭恐惧。”
我坐起来,关掉了昏暗的台灯。他赦然凝视着我的脸也瞬间被关在了黑暗中。我说:“过来,我们睡觉了。我抱着你。”
他的脸就这样紧紧地凑在我的胸口,他说:“南音,我在北京等你。你一定要来,好么?如果你不来,你也要告诉我,别让我等太久……”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好,知道了。现在把眼睛闭上,睡吧。”
后来我们就这样睡着了。所有的过错再怎么叠加,也没有负负得正的那天。我们只好相依为命地睡着了。我们在一片没有灯塔的海里航行着。我看见了他的弱点,比如他是个浑蛋,比如他的幽闭恐惧;我最大的弱点就是他,我想他也知道的。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如今都可以做我们的荒岛上的审判者,那就来吧,我们可以一起站在绞刑架上面,把悬在头顶的绳圈看成是稚拙的孩童,用颜色不对的蜡笔画出来的太阳。
<tt>2010年的春节快要到了,可是在我们家,没人关心这个。</tt>
迦南回北京去了,哥哥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庭了。在判决结果下来之前,我不允许自己想到底要不要去北京这件事。开庭前一周的那个星期六,龙城突然下了好大的雪。清早的时候外婆站在客厅的窗口,痴迷地看着外面的雪地。当爸爸站在院子里用铁锹铲出来一条路的时候,外婆着急地拍着窗玻璃,爸爸进来问她怎么了,她说:“你全都弄坏了,你都弄坏了。”——她的意思是说,爸爸把整齐干净的雪地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