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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爸。”埃米尔·劳森点了点头,“那个警察。他应该做什么?”
什么?
“你知道他应该做什么的。”
“那就假装我不知道,回答这个问题吧。”
乔缓缓吸了口长气:“布兰登·卢米斯。”
“他怎么样了?”
“他被警方拘留了,后天要提讯。”
埃米尔·劳森两手在脑后交叉,露出微笑。“而你老爸应该杀了他,可是他说不行。”
“是。”
“还是他答应了?”
“他说不行。”
埃米尔·劳森摇头:“你要跟佩斯卡托那帮人说,你父亲托一个警卫传话给你,说他会解决布兰登·卢米斯。另外,他还查出阿尔伯特·怀特晚上睡在哪里。说你要把地址交给佩斯卡托老头。但只能当面给他。到目前为止,听懂了吗,帅小子?”
乔点点头。
埃米尔·劳森递给乔一个油布包起来的东西。乔打开来——另一把自制小刀,几乎像针一样细。原先是一根小螺丝起子,用来拴紧眼镜上的螺丝,现在磨尖了,尖端像玫瑰刺。乔的手掌轻轻擦过刀子,刮出一道痕。
原先抵着他耳朵和喉咙的那些刀子拿开了。
埃米尔凑近他:“等到你跟佩斯卡托离得够近,可以跟他咬耳朵讲地址时,就将那把刀插进他脑袋里。”他耸耸肩,“或者他喉咙。反正能杀了他就行。”
“我还以为你是帮他做事的。”乔说。
“我替我自己做事,”埃米尔·劳森摇摇头,“有时候他们付钱找我帮忙做事,没错。现在由别人付钱。”
“阿尔伯特·怀特。”乔说。
“他就是给钱的老板。”埃米尔·劳森身子前倾,拍拍乔的脸颊,“现在他也是你老板了。”
托马斯·考克林在K街那栋家宅的后方有一小片空地,上头种了菜。多年来他辛苦维持,碰到过各种程度的成功和失败。爱伦过世的这两年,他有的就是时间,于是菜园年年丰收。他把多余的卖掉,还能赚点小钱。
多年前的7月初,乔五六岁时,曾决定帮父亲收成。之前托马斯连值了两轮班,下班后又跟老搭档艾迪·麦肯纳喝了几杯酒,因此当时正在补眠。他醒来时,听到儿子在后院说话。乔在那边自问自答,或是在跟想象的朋友说话。总之,他一定是在跟某个人说话。托马斯现在承认,那是因为乔在家里没有什么说话的对象。托马斯工作太忙,爱伦则是在乔出生前的一次流产后就爱上了鸦片酊。当时爱伦还没有成瘾的问题,托马斯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他心中一定有所猜疑,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他没问就知道,那天早上乔没人照顾。他躺在床上,听着小儿子自言自语,脚步沉重地进出走廊,然后托马斯开始好奇他是从哪里走过来的。
他爬起来,穿上睡袍,趿着拖鞋。他走过厨房,爱伦在里头拿着一杯茶坐着,双眼呆滞但露出微笑,这时托马斯推开后门。
他看到门廊时,第一个直觉是想大叫。名副其实。他想跪下来,朝天空愤怒狂吼。他的胡萝卜、欧洲防风草和西红柿——都还是绿的——躺在门廊上,头发般的根须摊在泥土里。乔手里拿着另一把收成的作物从菜园里走上来——这回是甜菜。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只鼹鼠,皮肤和头发上都沾着泥土。整张脸唯一白的部分就是眼白,还有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他一看到托马斯就笑了。
“嗨,爸爸。”
托马斯说不出话来。
“我在帮你,爸爸。”乔把一颗甜菜放在托马斯脚边,又回菜园要去拔。
托马斯一整年的辛劳都毁掉了,秋天的外快泡汤了,他看着儿子走到菜园继续毁掉剩下的菜,忽然打心底大笑起来,而最惊讶的莫过于他自己了。他的笑声很大,连附近树枝上的松鼠都吓得逃走了。他笑得很用力,可以感觉到门廊都在震动。
现在回想起来,他露出微笑。
最近他曾告诉这个儿子,人生就是运气。但他越老就越明白,人生同时也是回忆。点滴时刻的事后回忆,往往比发生的当时更珍贵。
出于习惯,他伸手去拿怀表,这才想起已经不在他口袋里了。他想念那块怀表,即使那块怀表的真相比传说中更复杂一点。那是老巴瑞特·史丹佛送他的礼物,这点没错。而且毫无疑问,托马斯的确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柯蒙广场第一波士顿银行的经理小巴瑞特·史丹佛一命。另外,托马斯值勤时,用他的转轮手枪开了一枪,射中了二十六岁的抢匪莫里斯·道布森,让他当场毙命,这点也没错。
但是扣下扳机前的那一瞬间,托马斯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莫里斯·道布森的真正意图。首先,他告诉被挟持的人质小巴瑞特·史丹佛说道布森企图杀他,然后又告诉搭档艾迪·麦肯纳,接着是他的直属上司,再来是波士顿警察局枪击调查委员会的成员。经由他们允许后,他又把同一个故事告诉媒体和老巴瑞特·史丹佛,而老巴瑞特感激得要命,于是把当年在苏黎世由百达翡丽老板乔瑟夫·艾米尔·翡丽亲手交给他的那块怀表,送给了托马斯。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托马斯拒绝了三次,但老巴瑞特·史丹佛就是坚持要送。
所以他戴着那块怀表,不是因为很多人以为的光荣,而是心怀一种严肃而私密的心情。在传言中,莫里斯·道布森企图杀掉巴瑞特·史丹佛。既然当时他把枪口对着巴瑞特的喉咙,谁会怀疑这个说法呢?
但最后那一瞬间,托马斯在莫里斯·道布森眼中看到的——的确就是那么快,只有一瞬间——却是投降。托马斯站在四英尺外,拔出转轮手枪,稳稳地握在手上,手指放在扳机上,准备要按下了——非按下不可,不然当初干吗拔枪呢?——却看到莫里斯·道布森卵石灰色的双眼里掠过一抹认命的神情,接受自己要去坐牢,接受这件事结束了,于是托马斯觉得自己很不公平地被否定了。至于否定什么,一开始他也说不上来,一等他扣下扳机,他就懂了。
那颗子弹从莫里斯·道布森的左眼射入,他还没倒地就死了。发烫的子弹把小巴瑞特·史丹佛太阳穴下方的皮肤烧出一道浅痕。当那颗子弹达到当初使用的目的,托马斯明白之前否定他的是什么,而他又为什么要采取如此不可挽回的手段去修正那种否定。
当两个人拔枪相对,就是在上帝面前订下合约,唯一可以接受的结果,就是其中一个把另一个送回家去见上帝。
或者当时他是这么觉得的。
这些年来,即使他喝得烂醉,即使知道他大部分秘密的艾迪·麦肯纳就在身边,托马斯也不曾说出他在莫里斯·道布森眼中所看到的真正意图。尽管他对自己那天的行动或获赠那块怀表并不觉得光荣,但他每次出门,都一定随身带着那块怀表,因为这块怀表见证了警察这一行的重责大任——我们执行的不是人类的法律,而是自然的意志。上帝不是什么云端的白袍国王,老是一时冲动去干涉人类事务。他是冶炼中的铁,也是炼铁炉内燃烧百年的烈火。上帝的法则就是铁与火的法则。上帝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上帝,两者都不能单独存在。
而你,乔瑟夫,我最小、我任性又浪漫、我锥心之痛的孩子——现在你必须提醒最恶劣的人这些法则,不然你就会死于软弱,死于道德缺失,死于缺乏意志。
我会为你祈祷,因为当权力死灭,唯一剩下的就是祈祷了。而我已经再也没有权力了。我没法管到花岗岩围墙里头。我不能让时间减慢或停止。要命,眼前我连时间都无法判断了。
他往外看着菜园,快要收成了。他为乔祈祷。他为那些移民潮中的祖先祈祷,大部分祖先他不认得,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一波流散的佝偻灵魂,酒精、饥荒和邪恶的冲动摧残了他们。他期望他们永远安息,期望自己能有个孙子。
乔在院子里找到希波·法西尼,告诉他说他父亲改变心意了。
“果然。”希波说。
“他还给了我一个地址。”
“是吗?”胖胖的希波·法西尼站直身子,望着远处的一片空无,“谁的地址?”
“阿尔伯特·怀特的。”
“阿尔伯特·怀特住在阿什莫特山。”
“听说他最近很少过去。”
“那就把地址给我吧。”
“操你的。”
希波·法西尼看着地面,三层下巴都掉到他的条纹囚衣上。“你说什么?”
“跟马索说,我今天晚上会到墙上告诉他。”
“小子,你没有资格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