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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泽也非常郑重地低下头回礼,然后坐到留给自己的位子上,桌子对面坐着御园。
“我通过坂本先生向您提出了一个万分冒昧的建议,真是对不起。”御园又一次低下了头。
“我们这边发生了很多事。这些坂本都很清楚,所以才会走到这一步。之前我曾读过杂志上采访您的报道,能见到您我很荣幸。”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报道,来采访的人都有点居心叵测。”御园苦笑着说,“记者和作家都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来听我说话。因此不管讲什么,最后都把我写成了一个手段强硬的企业家。”
三人一起喝生啤干杯。确实如御园所说,许多报道并不真实。宫泽一边想,一边默默地接着听他说。
“我是一个受过挫折的人。”御园的话出乎意料,“高中时就到向往的美国留学了一整年。回国后在日本的大学毕业,之后进了一家总部设在纽约的服装公司工作。”
御园提到的公司名字,宫泽也知道。那是一个高端服装品牌,每件衣服要售价数十万日元。
他在这家奢侈品品牌公司干了五年,年纪轻轻就被提升为经理。公司被并购后,因为和新的管理者在经营战略上有分歧,萌生退意。辞职后另辟蹊径选择了在当时的美国迅猛发展的超市行业。
从面向富裕阶层的奢侈品公司跳到经营日常用品的超市,这次跳槽着实胆大。
“不过我一直对之前放弃的奢侈品行业念念不忘。”
御园回想当时的事情,历历在目,感触颇深。
“记得在超市工作时,我曾被派去参与新店开业的项目。要调查潜在的开店地点,在商圈附近的住宅区来回跑,调查竞争对手,然后还要与当地政府打交道。我不认为应该一刀切,直接开一个大型超市就完事了,而是认为不同地区要配合不同的商品需求,例如八成的商品各店都一样,但其他两成都必须根据当地特色体现出差异性。这一点很难。”
宫泽不知不觉被御园的话吸引。
“假设当地有个很受欢迎的汉堡包店。找到这家店就请他们开新店,一般他们都会说自己没有开新店铺的费用等,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旦解决了这些问题,就能开出一家颇受好评的店来。但是同样的餐厅,根据地区不同,菜单也要有所变化。这种针对细微之处的营销战略我很拿手。最初也是沉浸其中,一干就是三年。之后恍然觉得这工作虽很有意思,但还是想回到奢侈品行业工作。换工作的时候,我也在考虑,自己拥有在超市工作的经历,还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流通行业的经验、知识以及人脉,不如索性自己创业。”
“这时创办的就是菲利克斯吗?”宫泽看到桌上摆着的名片问。
“不是。”又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是另一家公司。公司的名字叫珍妮丝。”
“珍妮丝?”
突然间,御园的表情像是乌云笼罩,充满了阴霾。他继续说:“三十岁时,我在前一家公司里结识了做设计师的妻子,夫妻俩一起创办了一家公司,就开在佛罗里达州自己家里,制作销售我妻子设计的箱包。公司的名字珍妮丝也是一个品牌,珍妮丝是我太太的名字。”
御园的声音变得阴郁沮丧,声音也很低落,像是在图书馆里和宫泽小声交谈。
“当时我对销售高级箱包无比自信,坚信自己拥有不输给任何人的专业知识。第一份工作我学到了品牌策略,第二份工作掌握了流通行业中市场分销的技术诀窍。我坚信产品一定能热销。我们进行了周密的准备。最初,我和妻子两人到德国去采购高品质的皮革做好样品。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开出直营店。因此首先必须要让高级百货公司的进货商喜欢,引起他们的注意。通过这种方式加强销售渠道,然后在品牌形象上下功夫。这个战略取得了成功,珍妮丝的手工包瞬间销售一空。客户的量虽然很少,但都很信任我们,这一步是相当成功的。然后终于进入下一阶段,我从银行贷款开设了一家小工厂,迈出了大规模生产的第一步。到这一步都还很顺利。但是后来却碰到了难以逾越的困难和障碍。”
御园连汤都没喝,深深地叹了口气。
“珍妮丝作为设计师,有不同的想法。公司成立大约一年后,她告诉我,她要改变设计风格。她认为之前的产品都是根据我的想法制作的,不是她的原创。我当然反对。好不容易才蒸蒸日上的品牌,设计和风格都已经吸引到了稳定的客源,这时贸然改变设计和概念,就是背弃现有的顾客,会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东西全毁掉。但珍妮丝不肯听我的话。当时我们每个月还要还债,不能停止生产销售。最后我只好低头了——因为那是以她的名字冠名的品牌——最终采用了她新的设计。我们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但是结果正如我所料,新设计过于前卫。”
巨大的沉默压了下来。御园说着他藏在心中的失败往事,眼底却蕴含着一种想要讲述的决心,他认为倘若不说这些,对方就无法真正了解自己。
“那么,后来那家公司怎么样了?”宫泽屏住呼吸问。
“最初的老顾客再次回购的非常少,非常惨。没有顾客的支持,就无法获得进货商的支持。结果我不得不飞到美国各地寻找新的销售渠道和合作者。没过多久就出事了。世上的事,真是变幻莫测,难以预料。”
御园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妻子——去世了。她为了寻找新的设计方案到墨西哥出差,遭遇了五级飓风。那次事故造成了数百人伤亡,我妻子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候我失去了一切,掉进了人生中失意潦倒深渊的最深处。”
御园现在的心情好像又沉浸在了当时的极度痛苦之中,连脸都有些变歪了。
“拯救我的是我在聚会上认识的一位风险投资家。他深知我的处境,他说,如果我想从头再来的话,他来提供资金。他投资公司不是投在事业项目上,而是投资在人身上。这一句话非常难能可贵。我就又一次出发面对挑战,这时创立的公司就是菲利克斯。”
短短十几年,御园将公司发展成为一家大公司,他的经营手段的确非常高明。
“人生从来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御园深有感触地说,“特别是企业家。任何时候都是痛苦煎熬的。现在我仍是如此。但是我拥有失去过一切的经历,知道绝望的滋味。这一蜕变成了我的长处。还真是讽刺啊。”
为了平息激动的心情,御园拿起了店员端来的冷酒喝了一口。
宫泽听御园讲过去的经历,被他的气势所震撼,心无旁骛,听得出神且频频点头。
同时宫泽想:自己的人生与他真是截然不同啊。御园只身漂洋过海去美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而自己呢,五十多年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行田度过的,并且从来也没有挑战过自我,干出些什么名堂。
因为宫泽面前的路早就都铺好了。学校毕业后,就到百货商店实习,然后继承家族企业。他在早已预备好的轨道上,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安安稳稳地前进。这就是宫泽的人生。
从出生到成为社长,小钩屋的招牌就一直守护着他,但同时,这块招牌也是一道樊篱,限制着宫泽,迫使他远离挑战。
宫泽想跨越樊篱的限制,到新的天地去迎接新的挑战,所做的第一次尝试就是制作陆王。
可如今,这仅有的一次尝试也不能如愿,怀揣着的梦想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淡无光,仿佛要消失了。
到底自己缺少的、御园身上具备的是什么呢?
是知识、才能,还是志向、耐心?
也许这些方面宫泽都比不上御园。但是宫泽觉得还有什么决定性的因素导致两人如此的迥然不同。
那是一种觉悟吧。
而且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清醒觉悟。
“您说的我都明白。”宫泽调整了下语气说,“您能成功地将菲利克斯经营成一家大企业,真是成绩卓越,我真是远远不及您啊。”
这也不是什么恭维的话,宫泽只是直接说出了心里话。
“我想问一句,菲利克斯的公司名字是怎么来的?”
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御园的目光像是投到了宫泽背后很遥远的地方。
宫泽觉得他在眺望一处并不存在的地方,就在短短的一瞬间,这个男人的心底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夺走我妻子生命的飓风名字就叫菲利克斯。”御园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人生的起点,这就像我生命中的一块墓碑。我特意把公司取为这个名字。经营公司时我屡屡遭受阻碍,有时几乎快被击垮。但是,我绝不低头服输。我给公司起菲利克斯这个名字,就是要提醒自己,勇于接受命运的挑战,唤起愤怒的力量去战胜命运,这就是我的原动力。”
此时此刻,御园的眼底里最初的那股温和的感觉消失了,它被一股沉甸甸的情感席卷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