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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谅沉默良久。他经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穷途末路的商人。他们花言巧语,言辞急切,妄图骗到投资去最后博一把翻身。可惜,他们嘴里吹出的泡沫,比大海浪头泛起的更多。然而,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头发斑白、畏缩怯懦的绝望官吏,却闪着一种前所未见的粼粼光芒。
“好吧,这次我再提供大使五百贯经费。” 苏谅似乎下了决心。
李善德大喜,一捋袖子,说你把举钱契拿来吧,我签。他如今见过世面了,等闲几百贯的借契,签得胜似闲庭信步。苏谅微微一笑,取出另外一轴纸状:“还有这一千贯,算是小老奉送。”
“你还要多少通行符牒?” 李善德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交换。
“够了,那东西拿多了,也会烧手。” 苏谅把纸状朝前一推:“这一次不算借贷,算我投大使一个前程。”
“前程?”
“这一次试验若是成功,大使归去京城,必然深得圣眷。届时荔枝转运之事,也必是大使全权措手。小老的商团虽小,也算支应了大使几次试验,若能为圣人继续分忧报效,不胜荣幸。”
李善德听出来了。苏谅这是想要吞下荔枝转运的差遣——所谓“报效”,是说朝廷将一些事务交给大商人来办理,所支费用,以折税方式补偿。比如有一年,圣人想要在兴庆宫沉香亭植牡丹千株,上林署接了诏书,便委托洛阳豪商宋单父代为报效筹措。圣人得了面子,上林署得了简便,宋单父则趁机运入秦岭大木数百根,得利之丰,甚于花卉支出十倍。
若苏谅能盘下荔枝转运的报效,其中的利益绝不会比宋单父小。
苏谅见李善德没回答,开口道:“当然。这保鲜的法子,是大使所出。小老情愿让出一成利益,权做大使以技入股。”
李善德道:“这法子成与不成,尚无定论,苏老这么有信心么?”
“做生意,赌得便是个先机。若等试验成了再来报效,哪里还有小老的机会?”
“就这么说定了!!”
李善德一点没有犹豫。他没有时间了,这将是最后一次试验,不成功便成鬼。至于早上想逃到岭南避罪的念头,早已被抛至脑后。
两人就一些细节开始商议,全情投入,却不防屋外有一只黑色耳朵贴在门框上,安静地听着。
一个时辰之后,五岭经略使后衙。
赵欣宁匆匆赶到何履光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环,低声道:“节帅,有桩急事,须向您禀报。” 屋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女人略带不满的娇嗔。门一开,何履光只穿着条亵裤出来了,一身汗津津的。
“什么事,这么急!”
赵欣宁一指旁边跪地的林邑奴:“馆驿传来消息,那个李善德,似乎把新鲜荔枝搞出点眉目了。” 何履光眉头一拧:“怎么可能?”
赵欣宁狠狠踢了林邑奴一脚:“这个林邑奴太蠢笨,只听个大概,却说不清楚!” 然后又道:“但至少有一点很清楚,苏谅那只老狐狸,又投了一千五百贯在里头。”
胡商向来狡黠精明,无宝不到。他既然肯投资这么大金额,想必是有成算的。何履光舔舔嘴唇:“那只清远笨鸡,还真给他办成了?那……要不请叫他过来叙叙话?”
赵欣宁轻摇了一下头:“节帅,您细想。倘若他真的把新鲜荔枝送到京城,会是什么结果?”
“圣人和贵妃娘娘肯定高兴啊。”
“那圣人会不会想,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何早不送来?一个上林署的小监事,尚且能把这事办了,岭南经略使怎么会办不成?他到底是办不成,还是不愿意办?我交给他别的事,是不是也和新鲜荔枝一样?——节帅莫忘了,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啊。”
听着赵欣宁这一步步分析,何履光胸口的黑毛一颤,牙齿开始磨动起来,眼神里露出凶光来。这两句诗来自于岭南老乡张九龄。他当年因为位高权重受了李林甫猜忌,圣人听信谗言,送了他一把白羽扇,暗喻放权。张九龄只好辞官归乡,写了一首《归燕诗》以言志。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他这个岭南经略使看着威风八面,比之一代名相张九龄如何?比之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如何?看看那两位的下场,他不得不多想几步。
“看来,是不能让他回去了。” 何履光决断道。
赵欣宁早有成算:“我听说李善德这一次会亲随试验马队一并出发。只消调遣节下一支十人牙兵队,尾随而行。一俟彼等翻越五岭之后,便即动手,伪做山棚为之便是。”
“不成。等快到虔州再动手,便与岭南无关。圣人过问,便让江南西道去头疼吧。”
“遵命。”
何履光把门关上,正欲上榻,忽然听到耳畔一阵嗡嗡作响,不知何时又有一只蚊子钻了进来。岭南经略使挥起巴掌,想要拍死,才好继续云雨。可那蚊子却狡黠之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直折腾到凌晨也没消停。
四月十日,阿僮第三次站在路边,看着李善德的试验马队忙碌。
“城人言而无信,说好了接家人过来,现在倒要跑回长安了。就不该给你荔枝!” 她气呼呼地折断一根枝节,丢在地下。李善德只得宽慰道:“这次若成功了,你便是专贡圣人的皇庄,周围谁都不敢欺负你了。” 阿僮双眼一瞪:“谁敢欺负我?”
李善德知道这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骂归骂,荔枝可是一点没短缺,还叫来好多人手帮忙处理。他拍着胸脯说,岭南我肯定还回来,给你们多带长安的美酒!阿僮这才稍微消了点气。
“这回真能成吗?”
“不知道。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不得不全力而为。”
这一次的马队,始发一共有五匹马,沿途配置约二十匹。但它们的装备,和前两次却截然不同。
每一匹马后,只挂一个双层瓮。内瓮培着松软的肥土,外层灌入清水。但每一个瓮的水土比例不尽相同。李善德事先请了一批熟峒佣工,从过壳的荔枝树支干切下去,截下约莫三尺长的分杈。尾端斜切,露出一半茎脉,直接扎入瓮中水土。
在分杈的上端,裁出三条细枝,上面挂着约莫二十枚半青荔枝。李善德还苦心孤诣请了石门山里的生峒,用上好的买麻藤编了五个罩筐,从上面套住树冠。这样一来,既可以防止荔枝因为颠簸在途中脱落,也能透水透气,让荔树苟活。
李善德把这段时间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整合到了一块,命名为“分枝植瓮之法”。这种办法能不能到长安,不确定,但每一瓮,会毁掉至少一棵荔枝树,这让阿僮心疼唠叨了很久。
但这个灵光一现,只能解决一半问题。真正的考验还在路上,所以他不得不跟着。
这次试验至关重要,苏谅也赶来出相送。他看到李善德也翻身上马,准备随队出发,有些担心地仰头道:“大使你这身子骨,能追得上马队的速度吗?别累死在中途啊。” 李善德一抖缰绳,悲壮慨然道:
“等死,死国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