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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德全然不理这些眼光,直奔转运使衙署而去。负责接待他的押舶监事态度恭谨,可一听说要派船把冰块送去岳州,便露出为难神色。
“大使明鉴。驾部发来的公文说得明白,要我等安排人手,把荔枝送去京城。这去岳州方向反了,不符合规定呀。
李善德没有余裕跟他啰嗦:“一切都以荔枝转运为最优先。” 押舶监事却不为所动:“本衙只奉驾部的公文为是,要不您去问问京城那边?”
“没那个时间,现在我以荔枝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出发!”
“大使恕罪,但本衙归兵部所管……”
李善德拿出银牌来,狠狠地批到那监事的脸上,登时批得血流满面,再一脚踹翻在地,自己的伤腿也差点跌倒。监事有心反抗,可一看牌子上的“国忠”二字,登时不敢言语,只嗫嚅道:“可是,可是江上暑热,冰块不堪运啊。”
这点小事,难不住曾主持过冰政的李善德。他亲自来到冰窖门口,吩咐库丁们把四块叠压在一起,再用深井水泼在缝隙处。他一共动用了二十块,合并成五方。这五方搬运上船后,再次叠压,看上去犹如一座冰山似的,用三层稻草苫好。
监事有些心疼地唠叨说,即便如此,送到岳州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了。李善德不动声色道:“我算过了,融剩下的,应该足够荔枝冰镇的量。”
“二十块大冰啊,够整个江陵府用半个月的,就为了那么一小点用处,这也太浪……” 监事还要说,可他看到李善德的冷酷眼神,只得咽下去。
可很快问题又来了。这条运兵船的吃水太深,必须要减重才能入江。
监事吩咐把压仓物都搬出来,可还是不行。李善德道:“从江陵到岳州是顺水而下,把船帆都去掉。”
众人依言卸下船帆,可吃水线还是迟迟不起。李善德又道:“既然江帆不用,桅杆也可以去掉了,砍!” 监事“啊”了一声,要表示反对,可李善德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好办法,尽可以说给右相听。”
于是几个孔武水手上前,把桅杆举斧砍掉,扛了下来。李善德扫了他们一眼:“这船上多少水手?”
“十五名。”
“减到五名。”
除了五名最老练的水手留下,其他人都下船了,可吃水线还是差一点。
“与行船无关的累赘一律拆掉!” 李善德的声音比冰块本身还冷酷。
于是他们拆下了船篷,拆掉了半面甲板,连船头饰物和舷墙都没放过,还扔掉所有的补给。一条上好的江船,几乎被拆成了一个空壳。送完冰块之后,这条船再不可能再逆流返回江陵,只能就地拆散。
李善德目送着光秃秃的运冰船朝下游驶去,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北上。前面出了这么多状况,他更不敢掉以轻心,非得把整条路都提前走过一遍才踏实。
为了这些荔枝,他已经失去太多,绝不能接受失败。
六月初一,贵妃诞辰当日,辰时。
一骑朝着长安城东侧的春明门疾驰而去。
马匹是从驿站刚刚轮换的健马,皮毛鲜亮,四蹄带劲,跑起来鬃毛和尾巴齐齐飘扬。可它背上的那位骑士却软软趴在鞍子上,脸颊干瘪枯槁,全身都被尘土所覆盖,活像个毫无生命的土俑。一条右腿从马镫上垂下来,无力地来回啷当着。
与其说这是活人,更像是捆在马革上的一具丧尸。
在过去的七日中,李善德完全没有休息。他从骨头缝里榨出最后几丝精力,把从江陵到蓝田的水陆驿站摸排了一遍。今日子时,他连续越过韩公驿、青泥驿、蓝田驿和灞桥驿,先后换了五匹马,最终抵达了长安城东。
马匹快要接近春明门时,李善德勉强撑开糊满眼屎的双眼。短短数日,他的头发已然全白了,活像一捧散乱的颓雪,根根银丝映出来的,是远处一座前所未见的城门。
只见那敌楼四角早早挂上了霓纱,寸寸挽着绢花,向八个方向连缀着层叠彩旗。城门正上方用细藤和编筐吊下诸品牡丹,兼以十种杂蕊,眼花缭乱,将城门装点得如仙窟一般。
不只是春明门,全城所有的城门、城内所有的坊市都是这般装点。为了庆祝贵妃诞辰,整个长安城都变成了一片花卉的海洋。要的正是一个万花攒集、千蕊齐放,香馥冲霄,芳华永继,极绚烂之能事。城门尚是如此,可以想象此时那栋花萼相辉楼该是何等雍容华丽。
以往贵妃诞辰,都是在骊山宫中,唯有这一次是在城中。现在这场盛宴,只差最后一样东西,即可完美无瑕。
在距离春明门还有一里出头的距离,李善德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他的力量已是涓埃不剩,毫无挣扎地从马背上跌落下去,重重摔在一块露出泥土的青岩旁边。
李善德迷茫地看向身下,发现那不是一块青岩,而是一块劣质石碑。碑上满是青苔和裂缝,字迹漫漶不清。他再向四周看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矮丘的边缘。坡面野草萋萋,灰褐色的砂土与青石块各半。矮丘之间有很多深浅不一的小坑,坑中不是薄棺便是碎碑,偶尔还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几条野狗蹲在不远处的丘顶,墨绿色的双眼朝这里望来。
李善德认出来了,这是上好坊啊,这是杜子美曾经游荡过的上好坊,长安附近的乱葬岗。这里和不远处的春明门相比,简直就是无间地狱与极乐净土的区别。
李善德没有急切地逃离这里。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也许这里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杜子美啊,杜子美,没想到我也来啦。”
李善德蠕动了一下嘴唇,不知那个独眼老兵还在不在。他想站起来,那条右腿却一点也不争气。它在奔波中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基本上算是废了。他索性瘫坐在石碑旁,让身躯紧紧倚靠着碑面。上好坊的地势很高,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春明门与长安大道尽收眼底。
理论上,现在荔枝转运应该快要冲过灞桥驿了吧?在那里,几十名最老练的骑手和最精锐的马匹已做好了准备,他们一接到荔枝,便会放足狂奔,沿着笔直的大道跑上二十五里,直入春明门,送入邻近的兴庆宫内去。
当然,这只是计算的结果。究竟现在荔枝是什么状况,能不能及时送到,李善德也不知道。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只剩下等待。
他吃力地从怀里拿出一轴泛黄的文卷,就这么靠着石碑,入神地看起来,如老僧入定,如翁仲石像。大约在午正时分,耳膜忽然鼓动起来,有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善德缓缓放下纸卷,转动脖颈,浑浊的瞳孔中映出了东方大道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那个小黑点跑得实在太快,无论是马蹄掀起的烟尘、天顶抛洒下的阳光还是李善德的视线,都无法追上它的速度。转瞬之间,黑点已冲到了春明门前。
一骑,只有一骑。
骑手正弓着脊背,全力奔驰。马背上用细藤筐装着两口鼓瓮,瓮的外侧沾着星星点点的污渍,与马身上的明亮辔头形成鲜明对比。
李善德数得没错,只有一骑,两坛。
后面的大道空荡荡的,再没有其他骑手跟上来。
从岭南到长安之间的漫长驿路中,九成九的荔枝因为各种原因中途损毁了。从化出发的浩浩荡荡的队伍,最终抵达长安的,只有区区一骑、两坛。坛内应该摆放着各种竹节,节内塞满了荔枝。
至于荔枝到底是什么状态,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飞骑没有在李善德的视野里停留太久,它一口气跑到了春明门前。春明门的守军早已做好了准备,二十面开城鼓同时擂响,平时绝不同时开启的两扇城门,罕有地一起向两侧让开。
在盛大的鼓声中,飞骑毫不减速地一头扎进城门洞子。与此同时,城内更远处也传来鼓声。一阵比一阵更远,一浪比一浪更高,似乎兴庆宫前的城门、宫门、殿门正在次第敞开,迎接贵客的到来。
没过多久,一阵悠扬的钟声也加入这场合奏,那是招福寺的大钟,这种事他们可是从不落人后的。随后钟鼓齐鸣,交相嗡鸣,所有的庙宇、道观,所有的坊市都加入庆祝行列,整个城市陷入喜庆的狂欢。
李善德低下头,依靠着上好坊的残碑,继续专心读着眼前的纸卷。他的魂魄已在漫长的跋涉中磨蚀一空,失去了对城墙内侧那个绮丽世界的全部想象。
“良元,这次你做得不错。”
杨国忠轻轻挥动月杆,把一只马球击出两丈远,正中一座描金绣墩。
李善德跪在下首,默然伏地一拜,幞头边露出几缕白发。在右腿旁边,还搁着一把粗劣的藤拐杖,与金碧辉煌的内饰格格不入。这里是右相在宣阳坊的私宅,内中之豪奢难以描述。有资格来这里叙职的官员,在朝中不会超过二十个。
“你是没见到,贵妃娘娘看到荔枝送到时,脸上笑得有多开心。全国送来的寿辰贺礼,都被这小小的一枚荔枝给比下去了。”
李善德依旧没言语。
“要说那荔枝的味道,我吃了一枚,就那么回事儿吧,不算太新鲜。不过圣人看中的是心意,贵妃娘娘高兴,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杨国忠放下月杆,用汗巾子擦擦额头,“以后这鲜荔枝怕是要办为每年的常例了,你得多用心。”
这一次,李善德没有躬身应诺,而是沙哑着嗓子道:“下官可否斗胆问一件事?”
杨国忠笑了笑:“放心好了,荔枝使还是你的。不过你本官品级确实太低,回头我让吏部把你挂到驾部去,先在六品过渡一下,借绯、赐鱼袋不会少了你的。”
李善德道:“下官问的,不是这个。”